伊能静在清华大学演讲。摄影:李杨
伊能静:一个急切的理想主义者
(文/李杨)
She can be silent,but she won’t.
这个对伊能静名字的新解,在微博上广为流传,源于她在公共事件的发声。伊能静打破艺人圈的部分沉默,并持续发力,铿锵之余不忘文艺腔。
伊能静曾多次公开提起自己的家族史:她的外公是在台湾“二二八”事件中牺牲的抗日英雄杨元丁。叙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她多用短句、陈述句,压缩形容词、感叹词,细致、沉郁、毫不躲闪,是绝佳的口述历史范本。这些经历带给伊能静一种原生的动力,促使她关注大时代之于个人生命的变化。她说,“如果我来自一个很普通、很健康的家庭,可能不会对这方面碰得深。”
很多与伊能静接触过的人说,“她非常健谈”。在清华大学时代论坛的伊能静专场演讲上,她分享了钟爱的作家与书单。她提起作为偶像歌手的16岁,告诉记者自己喜欢看卡夫卡,并悟出“存在心间很孤独的事情”,最后被记者吐槽为“装”和“假”。
坦诚地自嘲,让她获得更多“赞”。 一个90后的男生在观众席向她大声示爱。谈起这一小插曲,伊能静难掩欣喜,自觉不像大学生们的人生导师,更像大姐姐,或者是“小伊老师”、“小伊妈妈”。
5月14日,伊能静接受凤凰网独家对话,她裸妆、直发、白衣,习惯性紧紧地握着录音笔,大段的叙说;像是在对话,更像在独白。由于长期在内地发展,她的口音老北京化,带上俏皮的“儿”字,也不乏标志性的娃娃音。
几个月来,伊能静把工作日程安排得水泄不通,为其发起的“静新图书基金”全力奔走,“累得嗓子都哑了”。她与凤凰网的对话安排在一组大片拍摄的空档,三小时之后,她到达雅安天全县,为震区的小学生赠送图书。
她曾对媒体表示,愿意在可能的范围里贡献良知,但并不认为这仅仅是公众人物才该有的社会责任感。“只要是跟人的基本生存权利有关的,每个人都要关心”。伊能静向凤凰网提到一个社会学术语:共犯结构。她举例说,很多人在抱怨政府不管水源污染的问题,但问题是,造成污染的常常也可能是发出抱怨的那些人。
伊能静的实话实说,让不少人直呼“过瘾”。而对媒体纷至沓来的“公知”、“女神”标签,她摆摆手,略显娇嗔地皱眉:公共知识分子是多伟大的形容词,就这么扔在我身上,还要当之无愧,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一个人内心很强大,她还在乎别人说她是不是知识分子吗?”她反问道。
在与凤凰网对话的50分钟,伊能静更青睐用“侠客”、“爷们儿”、“山东人的耿直”来描述自己。这是种隐匿在“美丽教主”身后的爆炸型性格,如同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
谈及个人,她向往“独立而丰富而多样性的灵魂”,认为单一的认知容易被人控制。一如她在《国道封闭》里饰演的“小麻花”,青春狂躁的问题少女在公路上驾车独行。她短发性感,停驻在无人高地,黑色的眼线熔入台北的夜,像指挥家般扬起手臂,高亢地咏叹“美丽的香格里拉,我理想的家”。
又如她在《好男好女》里饰演的蒋碧玉,讷言、隐忍,随夫投身抗日浪潮的革命女性。伊能静玩笑说,自己面对不公就会容易冲动,若是生在那个年代,可能早就被枪毙了。
“有人问我说,你觉得文字是你的武器吗?我说当然不是!”伊能静在内心拥抱强大,却回避在语言表述上强烈。“武器代表你跟别人划一个界限;我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分裂。”
不久前对朱莉切除乳腺事件的评论,伊能静在微博中写道:尊敬裘莉,不因为她做公益、有高富帅男人,而是她强大。不像一般人选择扮演感情受害者,也绝不拖泥带水过去,她一直朝向生命价值最大化,绝对的生命前行者。
对话伊能静:需要英雄的社会是有问题的
“只要是跟人的基本生存权利有关的,每个人都要关心”
凤凰网资讯:在艺人群体里,你对公共话题的关注程度显得与众不同。
伊能静:这是一个群体社会,每个人都生活在群体里面,我的事就应该是你的事,我们共同呼吸同一个空气、喝同样的水、吃同样的食物,所以只要是跟人的基本生存权利有关的,我觉得应该每个人都要关心。
活着如果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吃喝玩乐的话,生命很快就会过去。
这个世界是一个共犯结构(编者注:共犯结构是当有不义、不平、不仁之事在你面前发生,而你装成没看见,你就是在默许,共同犯科)。很多人在抱怨政府不管水源污染的问题,但问题是,造成污染的常常也可能是发出抱怨的那些人,他们平常自己可能随地吐痰,做着很多不环保的事情。
并不是说出来喊出来的人就表示他关心公共事务,还要看看他在生活里是不是真的这么做了。
我就是很神经质的环保主义者,我的工作人员都知道,如果看到他们食物叫多了,我会发脾气。还有我会叮嘱大家去宾馆要自己带肥皂,因为肥皂非常污染水源,皂碱是没有办法分解的。
凤凰网资讯:你觉得少用肥皂和关注动车事故是需要同等重视的公共问题?
伊能静:我觉得是同一件事情。有人穿着皮草去孤儿院看小孩,发放慰问金、带食物去给他们,但是你穿着皮草诶……有分别的善是伪善。只有做到自己在生活里没有这些分别,才能享受到他人所给予的无区别待遇;不然你就是不公平。
凤凰网资讯:从2011年关注动车事故开始到今年年初的经历,你对公共话题持续发声的动力在哪里?
伊能静:我觉得这跟我的家世背景有关系,如果你的外公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你可能会比别人更关注政治给生命带来的变化。如果我来自一个很普通、很健康的家庭,我可能不会对这方面碰得这么深。
包括有时候,我也会跟我的团队讲公民主义的道德价值观:你们不可以这样,你们要怎样。大家可能有点受不了,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个娱乐行业的团队。现在好多了,我要求他们看柴静的书、看李承鹏的书、看三联杂志、看博客天下,不要再看那种服装杂志,网上已经够多了。
凤凰网资讯:这是输出自己的价值观么?
伊能静:没有,我只有分享;输出很可怕,输出是在给别人洗脑。我的东西其实很中性。
“大陆太喜欢把人统一化,归类贴标签”
凤凰网资讯:在微博上多关注些风花雪月,会不会更安全?
伊能静:我没有。我的微博本来就什么都写,自己的面膜上架也会打广告。一个人的生活是全面的。我不可能全部活在公共事务上,我又不是政客;也不可能全部生活在商业价值里面,因为我还是得呼吸、喝水、吃东西,我希望赚了钱、纳了税之后能得到安全保障。如果只关心公共事务而不去创造自己的经济价值,都是很薄弱、很单面的;反之亦然。
像那天我把自己做的面膜放到网上打广告,就有人说:你真恶心!昨天关心公益,前天关心命案,今天你就来卖东西。他就是觉得你是用前面的方式吸引别人眼球,目的是为了卖东西。
凤凰网资讯:你觉得这些是相互矛盾的么?
伊能静:这种想法特别逗,如果一个人没有社会经济的价值,怎么纳税?没有纳税,凭什么要求政府动用资源为他提供医疗检查。政府的钱从哪里来?纳税人;纳税人的钱从哪里来?创造经济利益价值而来。这是一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完整链条。
我是独立的,我享有自由、权利和安全,所以我纳税,然后我要求有人来保护和制衡我的自由、权利和安全。因为我们享有了自由、权利和安全,所以监督这个自由、权利和安全是否合理,是否公平。当我们完全享受到合理公平的自由、权利和安全,我们又必须创造经济利益价值,为国家和社会做建设,所以我们要纳税。
这个完整的链条,怎么可能拆开来。现在很多人的问题是,不能对自己所创造的经济价值很坦荡。我觉得赚钱应该坦荡,关心国家事务应该坦荡,环保也应该很坦荡。这有什么不对?我觉得现在内地有一个问题,就是太喜欢把人统一化了,把每个人归类贴上一个标签,把人分成两种、三种、四种。一旦发现你居然不是我原来认定的那类人,我就要反抗你。我觉得这种斗争意识很强,贴标签的意识很强,分类的意识很强,把人统一化的意识很强。
凤凰网资讯:一种非黑即白的思维?
伊能静:对。你要不是A就是B,你要不是B就是C。他用这个标准来辨识,其实是很危险的。当你认定某一个人只有一种样子的时候,表示你的认知是有限的,那么你就很容易被别人控制。
我觉得我是不受控制的,因为我在很多地方成长过,我知道什么叫做独立的个体。所以当你知道这世界很大,人有很多种,每个人有不同的看法,反对不代表攻击,反对不代表敌对的时候,思考就不会那么单一了。
我花很多力气通过微博告诉别人的就是:如果你想享受一个丰富而多样性的社会,和一个丰富而多样性的灵魂的时候,你得先从自己做起。这是我常常说的一个共犯结构。
之前有人问我,去清华大学讲座的时候为什么不提朱令案,因为我不喜欢网络的未审先判。不管我们有多少的证据,我们依然不是司法。如果一旦认为我们可以未审先判,100个案子里,至少有一个是判错的,因为它不是透过具体的司法。所以,我不想用一个很冒然的方式,去挑起更多人的未审先判。
凤凰网资讯:你更倾向于程序上的正义?
伊能静:即便不相信,我也不会因为不相信而做不该做的事情。因为不相信司法程序,我就去未审先判,我把自己当做法律,这社会怎么办?我们可以要求、可以不断的呼吁,但是真的不能未审先判。也许今天这个案子判对了,明天可能是判错的。
不是所有人的声音就代表绝对的声音,事实上大部分人的声音往往是非常不可靠的声音。因为大多数的人的声音是被教育出来的,而教育基本上是经过人的选择。
凤凰网资讯:有没有想过去写社会评论型的专栏,把你的这些想法更系统的告诉大家。
伊能静:我怕我会过,我怕我不知道度在哪里。因为我是一个在公民社会长大的小孩,我其实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是不可以的。
比如说我写了什么,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不可以写的,是要被删的或者怎么样。我其实不太知道那个边界。
凤凰网资讯:那在台湾呢?
伊能静:开什么玩笑!在台湾陈水扁敢怎么样,马英九敢怎么样,现在去“总统府”面前骂马英九,他一定马上出来给你道歉,他一点都不敢怎么样。
凤凰网资讯:之前曾有媒体给你“公共知识分子”和“女神”这类的标签。
伊能静:我就不是!在国际上,公共知识分子有多伟大,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就给了我。
凤凰网资讯:中国的互联网上很多“公知”,也引发争议,你怎么看?
伊能静:公共知识分子多伟大,一个形容词,就这么扔在身上,我还要当之无愧,我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批评政府是因为爱,就像跟孩子说,宝贝,字再写漂亮一点!”
凤凰网资讯:你曾被媒体授予的“中国理想主义者”的称号,之后在微博里评论说,“最后的理想就是苛求新鲜的空气”。这让人感觉有点悲观。
伊能静:空气是人最低的要求。我们先不要要求其他的自由,我们只要求吃得健康,呼吸得干净,喝的水安全,我觉得这是最基本的。
凤凰网资讯:“新鲜的空气”,这是一个实体而不是一个比喻?
伊能静:这是一个绝对的实体。当一个人的生存环境的最低限度都没有的时候,其他有什么可谈?对妈妈来讲,孩子最重要的不是能自由说话,而是安全地长大。对不对?能不能让小朋友活在一个很健康的环境里——这是一个妈妈的心声。有些事情能等,有些事情真的不能等。
必须现在就要解决。你怎么能说百年以后空气会好,百年以后水源就会干净了,外星人会来治理我们,那下一代怎么办?
凤凰网资讯:你是一个急切的理想主义者。
伊能静:对于生活的安全,我觉得是急切的,况且我们已经迟了。马云说,以后中国就是一个癌症社会。那你急不急切,还是你很乐意当一个癌症患者?
凤凰网资讯:在这个问题上大家都是公平的。
伊能静:作为一个母亲跟一个公益实践者,我希望这个事情能够尽快解决。比如说邓飞喊出水源污染的事情,我们希望现在开始就启动立法。当然国家确实也有在解决问题、在前进,但还是希望能再快一点。
如果这个改变比较慢,我希望我不只是那个在嚷嚷的人,我也得做,不管有没有人看得到。这个方面我有点山东人的耿直。
其实大家都是很爱国的,所以才会关心它、爱它,不然大家都有外国护照拍拍屁股走人就好了。李开复为什么回来帮助中国年轻人做“创新工场”,因为他一定对这个土地有想象和热爱。不然到国外骂政府不是更容易吗,外交官还会保护你呢。为什么你要回来,有时还要面对攻击,因为你真的爱。
批评政府和关心时事其实是两件事情,不要把它扯在一起。什么叫批评政府呢?就像你跟你孩子说,宝贝,你字再写漂亮一点!这能说是骂你的孩子吗?
“一个人内心很强大,还在乎别人说她是不是知识分子吗”
凤凰网资讯:曾经有人说过你是“台湾文艺女先锋”?
伊能静:有人提过,但是我觉得那不重要。我想陈文茜、龙应台也不会在乎别人怎么定位她。一个人内心很强大,她还在乎别人说她是不是知识分子吗?我想她们背负过那么多包袱,就知道包袱是最不重要的。
凤凰网资讯:台湾有几位先锋女性,龙应台、陈文茜、高金素梅等等,你如何评价?
伊能静:我非常非常喜欢陈文茜,可能也是因为她文笔非常好。但羡慕她不是说我就想成为她,我们有不同的写作方式,我就是很尊敬她。我觉得她为台湾的民主进程做了很大的贡献。
凤凰网资讯:怎样看昂山素季?
伊能静:缅甸的情况跟台湾不一样,台湾毕竟到最后实现了民主化,所以大概台湾也没有昂山素季式的人物。而且台湾也不需要女英雄,一个需要英雄的社会是有问题的。
凤凰网资讯:你没有英雄主义情结?
伊能静:完全没有,我有侠客情结,但是我没有英雄主义情结。
凤凰网资讯:你之前也饰演过一些革命女性的角色,比如侯孝贤的电影《好男好女》里的蒋碧玉。你觉得一位女性蜕变成革命者的关键原因是什么?
伊能静:蒋碧玉是因为爱情让她成为革命者。
女孩子参加革命可能不是缘起于直接冲突,还是源于身边的人。包括秋瑾,都是她身边的人告诉她这个世界发生了不公平,然后自己去看,原来真的不公平。所以女孩子的诉求不是在大格局的宪法改革上,更多的是具体的抗议。
就像现在的我更多是因为孩子,我不想让孩子吃不安全的食物,这是一种母性的情怀。而男生的革命动力更可能源于对这片土地的大爱。
凤凰网资讯:你觉得自己和蒋碧玉最像的地方在哪里?
伊能静:我也演过外向的、爆炸型的角色,但蒋碧玉就比较内敛,语言少、动作少、表情少,这有点像我妈妈传承到我身上的那种坚毅、忍耐的个性。我觉得蒋碧玉是比较像我。
其实我见过蒋碧玉本人,她非常活泼。她和丈夫都是革命分子,天天办报、开会,演讲起来还是挺厉害的。我觉得她不是中国传统家庭妇女的那种坚韧不拔,她真的是有一种知识分子的隐忍。你让她出来呐喊演讲,我觉得她会讲得很好,但是那个时代没有给她相应的舞台。
凤凰网资讯:如果你生在那个年代,会不会参加革命?
伊能静:以前侯导说,如果我生在“二二八”时代应该已经死了。因为我面对那些不公的事情会很冲动,我大概就第一个冲出来,然后被枪毙。
但我现在成熟多了,毕竟我拍那个戏的时候还很小。我想我不管活在哪个时代,个性上都会是这样,就是会最早被枪毙的那个。所以现在的环境还是对我蛮宽容的。
凤凰网资讯:怎样看自己饰演的抗日题材的角色?
伊能静: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国民党都把我外公杀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政治只是被选择了立场而已。对演员来讲,我比谁都清醒知道,我演共产党去杀国民党并不表示我背叛谁、投向谁。是不是演纳粹的人,他就是纳粹呢?这是别人界定的,帽子扣的有点太大了。
凤凰网资讯:你内心有些比较爷们儿的东西?
伊能静:肯定有的,可能别人会觉得有时讲事实会得罪人,但我的个性就是有什么说什么。比如有时候记者跟艺人的工作是有冲突的,是共生也是共灭,大家一起面对这个事实就好了。
凤凰网资讯:你看得很清楚。
伊能静:我是一个很清醒的人,所以变得很浪漫。
凤凰网资讯:怎样理解?
伊能静:有时候我真的会想,就只管赚钱好了,其他事情我们都要管不要参与,赚完钱就赶紧回台湾——这样就会变得灰心、想要逃避。但如果足够清醒看看现实,用乐观积极的方式感受世界,我就可以对自己说,没关系,你们骂归骂,我是不会回台湾的。
我很爱这里,我也很爱台湾,这两边对我来讲就像妈妈跟爸爸。妈妈是台湾人,爸爸是外省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能够看清楚这些,所以才能变得很浪漫,也只有浪漫可以抵抗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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