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伟大的一项抉择：亨利·福特将工人的工资翻番

当1914年亨利·福特（Henry Ford）决定将工人的日工资由2.5美元上涨至5美元时，他在与传统智慧背道而驰。毕竟在那时，劳工被看作是无赖，他们的工资越低越好。然而，福特最终相信，工人是重要的资产。把他们的工资翻番将提高士气和降低流动率，工人们反过来也可以买得起他们制造的产品。这触发了一场消费革命，推动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时间过去了100年，中国和印度的公司正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苹果公司（Apple）的中国工厂在过去3年将工人的工资增加了一倍。一些专家认为，这让苹果公司拥有了竞争优势：吸引最佳员工的能力。苹果的这些举动也是中国加强向消费驱动型经济转变的早期迹象。 ——V.H.
    亨利·福特遇到了难题——他太成功了。T型车（Model T）越来越热销让他开始反省对大规模制造的看法。1913年，他将流动组装线带进了他在密歇根州海兰园（Highland Park）的工厂，效果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在组装线安装前的一年，他要将工人数量增长一倍才能让T型车的产量翻番。在安装后的一年，他几乎又将产量翻番，但这次工人数量没变。组装线让工厂变得极为高效，甚至让海兰园工厂发放的工资额下降了。
    麻烦在于，员工在以让人担心的速率加快流失。生产线的工作消磨精神，令人头脑迟钝，造成工人们大批集体辞职。这些男人（当时还都是男工）以离职来应对他们的内容单调、不断重复而且消耗体力的工作。
    根据忠实下属詹姆斯·卡曾斯（James Couzens）的建议，福特决定采取激进的行动。史蒂文·沃茨（Steven Watts）在其2005年出版的传记作品《人民的大亨：亨利·福特和美国世纪》（The People's Tycoon: Henry Ford and the Amercian Century）中提到，他俩引起了轰动。1914年1月5日，福特和卡曾斯将报纸记者们召集到工厂，宣传他们在海兰园工厂的雇用政策的变化。他们希望，这一措施能有助于留住工人。首先，公司将工作时间由每天9小时减少到8小时；其次，工作由一天两班倒变为三班倒，这将带来大量新的工作岗位。但第三条公告才是大新闻：根据当下形势，福特将基本工资提高到一倍以上，至5美元一天。这家有11年历史的公司愿意每年额外支出1,000万美元，用以提高劳动生产率和改善工人们的生活。
    第二天，《底特律自由新闻报》（Detroit Free Press）就宣称：“亨利·福特把1914年利润当中的1,000万美元送给工人”。消息在密歇根州东南部之外迅速传开。《纽约晚邮报》（New York Evening Post）称这是“伟大的慷慨行为”。第二天，成群的求职者出现在工厂大门口，数量总共达到12,000名，他们在冰冻的天气时挤在一起取暖。现场发生打架，底特律警察被召来化解马上要爆发的骚乱。不到一周，福特收到了14,000多封求职信件。这是工业历史上的一起引人注目的事件。
    福特想给工人提供足以维持生计的工资。他后来解释说，他们有钱花了，就可以刺激经济。在未来的几年，福特曾粗暴干涉工人生活，与被人组织起来的劳工发生流血的对抗，这些都让他的“工人阶级朋友”的名声稍稍受损。但我们不能否认他在一开始取得的成就：实施5美元日薪是一个大手笔，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红利，并将说话口无遮拦的商人亨利·福特变成了美国最重要的改革思想家。沃茨写道：“通过这一政策，福特颠覆了美国商人原先的‘强盗加大亨’的形象。他以新型商业领袖的面目出现，努力与人分享他的企业所创造的财富与繁荣。”
    尽管他的一些思想——比如他著名的反犹主义——相当原始落后，但历史学家认为，福特是在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间盛行的进步运动的产物。在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和威廉·詹宁斯·布莱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等领导人的推动下，进步运动的支持者致力于改革政府、教育及工业，普及妇女选举权，禁止饮用酒精饮料。对于工人，他们主张减少工作时间、提高工资、改善工作条件，让工人们在家庭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在1914年之前，福特一直集中精力发展他的年轻企业，并没有“对工人特别慷慨”的名声。他给劳工支付的是一般水平的工资：1908年10小时工作日的薪水是1.9美元，1913年为2.5美元，再加上少量的年度生产奖。但随着福特汽车公司（Ford Motors）的汽车产量越来越大，劳动力的素质却在下降。福特的工人们对能有份工作感到幸运，但他们也对一天9小时每周6天的工作时间、勉强维持生计的工资、工厂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粗暴的监工很不满意。组装线的工作高度琐碎，要求丝毫不错地做重复动作，基本不需要动脑子。受到不良待遇的工人干起活来拖拖拉拉，总是走神。作家罗伯特·莱西（Robert Lacey）在《福特：人和机器》（Ford: the Men and the Machine）中提到，有一次，福特带着儿子埃德塞尔（Edsel）穿过工厂，亲眼看到了一起员工斗殴事件。
    工人不满意的最明显的表达方式是旷工和辞职。研究人员史蒂芬·梅耶尔（Stephen Meyer）在《 5美元工作日：福特汽车公司在1908~1921年间的劳工管理和社会控制 》（The Five Dollar Day: Labor Management and Social Control in the Ford Motor Company, 1908-1921）中计算，公司在任何一天都有10%的工人翘班。这意味着，公司需要1,300~1,400名备用工，才能保持一体化制造系统的运转。由于工人的年流动率高达370%，公司的经理不得不招募了52,000名工人，以维持海兰园工厂的正常运转。当1913年12月公司决定给工龄超过3年的工人发圣诞节奖金时，却发现在它1.5万多名的工人中，只有640人符合条件。
    另一个引起福特注意的工人不满的信号是工会活动出现高潮。梅耶尔写道，激进的世界产业工人联盟（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和更加保守的美国劳工联合会（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在1913年威胁要把汽车工人组织起来。工会对福特深恶痛绝。在1935年成立的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nited Auto Workers）于1941年将集体议价法引入福特公司之前，福特一直与工会组织者坚决对抗，有时动用拳头和木棒。不过那时，他已经开始逐步改善工作条件，制定了定期奖励机制，并开设治疗工伤的医务室。后来，他又开辟出一块占地20英亩（约80,937.13平方米）的园区，里面建有运动场、游乐场以及室外表演舞台。
    为了压制住劳工队伍的蠢蠢欲动，福特和制造经理查尔斯·索伦森（Charles Sorensen）想出了5美元工作日计划（Five-Dollar Day）。它带有附加条件。主要工资被分两部分：工资（非熟练工人的日薪为约2.4美元）和“公司利润”（每天约2.6美元）。在海兰园工厂工作的所有工人都会拿到工资，但只有被认为有价值的工人才能分到利润。工人至少工作半年才有资格领取利润。男工要求已婚，不满22岁、需赡养寡母或兄弟姐妹的男工也可领取。所有需要赡养家人的女工也有资格。但是没有赡养家人的未婚男工和女工被排除在外。福特明确表示，要拿到更高的薪水，就必须过着“整洁、理性和勤劳的生活”。员工必须表明自己不喝酒精饮料， 不虐待家属。此外还要定期向储蓄账户存钱，保持住宅清洁，并具备正直的人格。享受新的工资水平的员工还必须遵守公司的业余时间行为规则。福特解释说：“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提高工人们的财务和道德水平。”
    福特为了落实他对生活方式的规定，动员了一大批调查人员，人数一度达到200名。莱西写道，调查人员被要求“每天至少给十几个家庭打电话核实有关婚姻状况、宗教、国籍、储蓄、健康、爱好、寿险等信息和各种各样数不清的问题。”为了帮助他们完成工作任务，福特给每位调查人员提供了一辆崭新的T型车、一名司机和一名在少数族裔地区调查所需的翻译。这是一个激进的点子，注定不会长久。随着这家车企不断壮大，单个家访变得不切实际，在经济上也不划算。福特自己也厌倦了为这种做法辩护。他在自传里写道：“这容易造成家长作风，工业企业里绝不能有家长作风。提供福利时还要窥探员工的私事，这种做法已经过时了。”
    几乎没有商人仿效福特的5美元工作日的做法。他们当然担心，提高工资会导致价格走高，改善不了生活水平。主要的反对方是《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它发表社论说：“向一家公司的工厂投入1,000万美元，无论工龄多长，都将最低工资增长一倍，这是将圣经或宗教的教条应用在了不该应用的地方。”“[福特]在社会事务上犯了经济学上的错误，他甚至可能犯罪。”汽车业的竞争对手被福特的这一举措吓到了，同声谴责。它们抱怨，劳工市场将出现混乱，它们可能会破产。通用汽车公司（General Motors）仅仅略微上调了工资，多年以后才达到了5美元的水平。
    事后证明，这些指控毫无根据。预计的通货膨胀根本没有出现。5美元工作日显然是一笔出色的投资。梅耶尔认为，钱根本不是问题。头一年的开支在1,000万美元左右，低于给股东的1,120万美元分红。工人们投桃报李：不到一年，年员工流动率由370%跌到了16%，劳动率上涨了40%至70%。招募的预备工人数量由53,000名降到2,000名。在1914年到1916年间，福特的利润实现翻番，由3,000万美元增长至6,000万美元。福特后来说：“每日8小时和支付5美元日薪是我们做出的最漂亮的削减成本措施。”在1910年至1919年间，他将T型车的价格由大约800美元降到350美元，巩固了他作为世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的地位，也让他成为了亿万富翁。
    福特的试验取得了效果：T型车的整体市场不断扩张。在1月的公告会上，他对记者说：“我们相信，让20,000人变得富裕和快乐要好过在我们公司制造少数几名百万富豪奴隶主的计划。”在随后几年，他又扩展了这个思想。在1922年与萨缪尔·克劳瑟（Samuel Crowther）合著的《我的生活与工作》（My Life and Work）中，福特认为“除了其他因素，我们自己的销售额还取决于我们的工资水平。如果我们能发放高工资，而且这些钱被花出去，将使商店老板、销售商、制造商和其他行业的工人更加富裕，他们的富裕将反映在我们的销售额上。全体美国人都拿高工资，就意味着全体美国人都将富裕起来。”
    经济学家称之为“高薪原理”：如果一家公司的利润与当地的消费挂钩，消费将随着工资和财富的增长而增长。福特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都坚持了这项政策，将他的工人的工资提高到6美元一天，他看到了他的政策与20世纪20年代经济繁荣之间的联系。“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从你那里购买商品的群众并非来自其他地方……公司自己的员工应该是公司最好的客户。[通过支付高工资]我们增加了自己人的购买力，他们增加了别人的购买力，以此类推。正是这种通过支付高工资、销售低价产品以增加购买力的思想推动了美国的经济繁荣。”
    由于福特的成功，高薪原理成为20世纪20年代的一项传统智慧。它是那个世纪制定的、最重要的劳工政策——1938年的最低工资法——的主要推动力之一。经济学家杰森·泰勒（Jason Tyler）和乔治·塞尔津（George Selgin）称：“最终造成美国政府推行最低工资制度的实质性推力来自商人和经济学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认为，高工资将刺激需求、生产、就业和利润。”到了20世纪30年代初，福特继续推行他的政策，在大萧条时代仍将日工资提高到7美元一天。
    相关的争论一直很激烈。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罗伯特·莱克（Robert Reich）等新凯恩斯主义者始终认为，高工资自然会创造消费需求，有一点通胀不是坏事。低薪原理的支持者断定，低工资不会引起通胀和挤压利润，最有利于经济繁荣。提高工资对个人有好处，但对整体经济不利。
    亨利·福特对他的行为的价值从未动摇过。在1944年9月的一次采访中，他宣布，“只要政府允许他这么做”，他就打算给工人加薪。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打算提供汽车行业的最高薪水。只要我们工厂的员工拿着一整天的工资，干满一整天的工作，我们就没有理由不一直这样做下去。每个人都应当挣到足够的钱，去买一幢房子、一块土地和一辆车。”两年半后，福特去世，但他的高尚情怀保留了下来。5美元工作日与他的移动组装线和T型车一起，成为他最伟大的成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