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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经典-《莊子》(杂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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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篇 卷八上第二十三 庚桑楚卷八中第二十四 徐無鬼卷八下第二十五 則陽卷九上第二十六 外物卷九上第二十七 寓言卷九下第二十八 讓王卷九下第二十九 盜跖卷十上第三十 說劍卷十上第三十一 漁父卷十上第三十二 列禦寇
卷十下第三十三 天下


卷八上第二十三 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壤。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余。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孽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牆。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閒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於志,鏌邪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物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有生,(黑咸)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胸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雖蟲能蟲,雖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拸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饋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卷八中第二十四 徐無鬼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說而笑。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徑,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姦。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徙驥於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法律之士廣治,禮樂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乎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鈃鐘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謫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謂,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並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也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游者,游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癰也,豕零也,是為帝者也,何可勝言!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卷八下第二十五 則陽
 
  則陽游於楚,夷節言之於王,王未之見。夷節歸。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於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邪?」曰:「冬則擉鱉於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固,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橈焉﹗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間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閱休』。」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生而美者,人與之鑑,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臺縣眾閒者也。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闔嘗舍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魏瑩與田侯牟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剌之。犀首公孫衍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係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抶其背,折其脊。」季子聞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華子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之聞之,而見戴晉人。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君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無窮。」曰:「知游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君曰:「無辯。」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曰:「夫吹筦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終年厭飧。」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減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癰,內熱溲膏是也。」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塗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則所謂然與,然乎?

  仲尼問於大史大弢、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鰍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里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係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并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裡,萬物之所生惡起?」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橋運之相使,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遍於其理?」大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卷九上第二十六 外物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駭,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箕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倒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靜默可以補病,眥搣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卷九上第二十七 寓言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不洎,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生有為,死也虧。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歷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髮;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閒,是以不敢。今閒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雎雎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卷九下第二十八 讓王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讓天下於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瓮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饘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虞於穎陽,而共伯得乎共首。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瞀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湯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卷九下第二十九 盜跖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

  盜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徼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愿望履幕下。」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章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說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陵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

  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嘆曰:「然!」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子張曰:「子不為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滿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子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精、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徇而成,將棄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鐘鼓筦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阪,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卷十上第三十 說劍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莊子曰:「諾。周善為劍。」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說,曰:「天下無敵矣﹗」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後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戲請夫子。」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莊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王曰:「願聞三劍。」曰:「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王曰:「天子之劍何如?」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王曰:「庶人之劍何如?」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卷十上第三十一 漁父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拏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挂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淒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修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剌船而去,延緣葦閒。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後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今漁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之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卷十上第三十二 列禦寇
 
  列御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曰:「惡乎驚?」曰:「吾嘗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虀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已,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於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才,又無謂也。與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汎若不繫之舟,虛而敖遊者也!」

  鄭人緩也,呻S吟Y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胡嘗視其良?既為秋柏之實矣﹖」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

  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幹,國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釬。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

  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訾其所不為者也。

  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仰、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稚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齏粉夫。」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於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卷十下第三十三 天下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順。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說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Q欲Y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說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刓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鯇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說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說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輾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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