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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LF.《传习录》卷下 右南大吉录 门人陈九川录 门人4黄录 钱·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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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右南大吉录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
  〔1〕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人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妀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约
  〔2〕每日清晨,诸生参揖毕,教读以次偏询诸生:在家所以爱亲敬畏之心,得无懈忽未能真切否?温清定省之仪,得无亏缺未能实践否?往来街衢步趋礼节,得无放荡未能谨饬否?一应言行心术,得无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笃敬否?诸童子务要各以实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教读复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就席肄业。
  〔3〕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每学量童生多寡分为四班。每日轮一班歌诗,其余皆就席敛容肃听;每五日则总四班递歌于本学。每朔望集各学会歌于书院。
  〔4〕凡习礼需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失之拘局。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诗。每间一日则轮一班习礼,其余皆就席歛容肃观。习礼之日,免其课仿。每十日则总四班递习于本学。每朔望则集各学会习于书院。
  〔5〕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挼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紬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
  〔6〕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书诵书,次习礼或作课仿,次复诵书讲书,次歌诗。凡习礼歌诗之数,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乐习不倦,而无瑕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则知所施矣。虽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则存乎其人。
成本领先:成本体系的建立与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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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foteam cfoteam  管理员  发表于 2020-4-21 19:38:0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下·门人陈九川录
  〔1〕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日;“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巳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而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2〕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实无无念时。”曰:“如此却如何言静?”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而主静?’”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3〕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4〕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歛,而实放溺也。”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先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5〕又问:“陆子之学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6〕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知。”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7〕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地人见不及此。”
  〔8〕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9〕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10〕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11〕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12〕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无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13〕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14〕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15〕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16〕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17〕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18〕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19〕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恨,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20〕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横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21〕先生日:“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问曰︰“何如?”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冶,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cfoteam cfoteam  管理员  发表于 2020-4-21 19:3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下·门人黄直录
  〔1〕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眧眧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2〕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3〕“‘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4〕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名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5〕问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6〕“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7〕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8〕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直初闻之,觉甚易,后礼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一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9〕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先生日 :﹁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又日 :“《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10〕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先生日 :“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11〕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曰:“衿得太过,如何有弊?”日 :“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12〕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 :“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13〕“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14〕问有所忿懥一条。先生曰:“忿懥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纔是正。”
  〔15〕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cfoteam cfoteam  管理员  发表于 2020-4-21 19:40:0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下·门人黄修易录
  〔1〕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2〕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 :“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窣窣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3〕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4〕问“志于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5〕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纵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纤,甘心为此,徙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担搁了几多英雄汉!”
  〔6〕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 :“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7〕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8〕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9〕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当责辨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10〕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11〕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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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门人黄省曾录
  〔1〕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2〕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便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3〕问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为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4〕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5〕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6〕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7〕问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8〕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意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9〕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10〕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日:“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地,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11〕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12〕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13〕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汗。
  〔14〕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15〕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或务为玄解妙觉,动人听闻。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练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我这个话头,自滁州到今,亦较过几番,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医经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16〕一友问:“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如何则可?”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到此便是内外两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17〕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18〕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19〕问:“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20〕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又间:“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今人不会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魇寐。”曰:“睡时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昼即知夜矣。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21〕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22〕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起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23〕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24〕或问:“异端。”先生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25〕先生曰:“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厘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此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26〕又曰:“告子病源,从性无善无不善上见来。性无善无不善,虽如此说,亦无大差。但告子执定看了,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便有个物在外:却做两边看了,便会差。无善无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时,只此一句便尽了,更无有内外之间。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
  〔27〕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
  〔28〕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29〕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心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踰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30〕又曰:“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之是非为体。”
  〔31〕问:“天寿不贰:”先生曰:“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末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
  〔32〕一友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寻,扫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疮否?”先生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力子!”是友愧谢。少间曰:“此量非你事,必吾们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在坐者皆悚然。
  〔33〕一友问功夫不切。先生曰:“学问功夫,我已曾一句道尽,如何今日转说转远,都不着根!”对曰:“致良知盖闻教矣,然亦须讲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讲明?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楜涂。”曰:“正求讲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须你自家求,我亦无别法可道。昔有禅师,人来问法,只把尘尾提起。一日,其徒将其尘尾藏过,试他如何设法。禅师寻尘尾不见,又只空手提起。我这个良知就是设法的尘尾,舍了这个,有何可提得?”少间,又一友请问功夫切要。先生旁顾曰:“我尘尾安在?”一时在坐者皆跃然。
  〔34〕或问至诚前知。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36〕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37〕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38〕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叫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39〕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朱子作效验说,如何?”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40〕问:“孟子‘巧力圣智’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41〕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天即真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
  〔42〕“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43〕“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因学功夫,亦只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44〕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力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45〕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落实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46〕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47〕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忮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48〕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叟是世间大慈的父。”鸣冶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叟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叟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会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叟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叟亦做成个慈父。”
  〔49〕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50〕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舜征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恶。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51〕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未达,请问。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对曰:“古人制管侯气,恐是求元声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元声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何尝求之于外?”曰:“古人制侯气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52〕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53〕“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54〕“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55〕“今人于吃饭时,虽无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
  〔56〕“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57〕先生叹曰:“世间知学的人,只有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与人同。”崇一曰:“这病痛只是个好高不能忘己尔。”
  〔58〕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59〕“‘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60〕先生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
  〔61〕或问未发已发。先生曰:“只缘后儒将未发已发分说了。只得劈头说个无未发已发,使人自思得之。若说有个已发未发,听者依旧落在后儒见解。若真见得无未发已发,说个有未发已发,原不妨。原有个未发已发在”。问曰:“未发未尝不和。已发未尝不中。譬如钟声,未扣不可谓无,即扣不可谓有。毕竟有个扣与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即扣时也只是寂天默地”。
  〔62〕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先生曰:“然。”
  〔63〕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64〕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65〕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66〕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67〕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涂中讲学,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见之?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68〕癸末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69〕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诗正。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跟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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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门人黄以方录
  钱德洪序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末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剎,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剎,徒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日;“君等虽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力,亦自有不同也。”
   门人黄以方录
  〔1〕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或问“学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2〕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3〕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4〕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了。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5〕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6〕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英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7〕“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8〕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独,即戒惧;至于‘集义’‘博约’,工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数件都做‘格物’底事。”
  〔9〕以方问“尊德性”一条。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晦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与道问学’作两件且如今讲习讨论下许多工夫,无非只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如此,则不知今之所以讲习讨论者,更学何事!”问“致广大”二句。曰:“‘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碍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又问:“精微还是念虑之精微,事理之精微?”曰:“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10〕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11〕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12〕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13〕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14〕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见有不见。尔之见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闻上驰骛。不在不睹不闻上着实用功。盖不睹不闻,实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功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亦。岂以在外者之闻见为累哉”?
  〔15〕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先生曰:“亦是。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16〕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症,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17〕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说效验,何足为恃!”
  〔18〕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19〕“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20〕先生尝语学者曰:“心礼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21〕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叫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地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尚在何处?”
  〔22〕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23〕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德洪趋进请问。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圆凿方柄。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之场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说也?”德洪退谓朋友曰:“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24〕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
  〔25〕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讲便明,谁不知得:若欲的见良知,却谁能见得?”问曰:“此知恐是无方体的,最离捉摸。”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
  〔26〕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先生曰:“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
  〔27〕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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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钱德洪·跋
  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居吴时,将与文录并刻矣。适以忧去,未遂当是时也,四方讲学日众,师门宗旨既明,若无事于赘刻者,故不复萦念。去年,同门曾子汉得洪手抄复傍为采辑,名曰遗言,以刻行于荆。洪读之,觉当时采录精,乃为删其重,削去芜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传习续录》,复刻于宁国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来游蕲,沈君思畏曰:“师门之教久行于四方,而独未及于蕲。蕲之士得读遗言若亲灸夫子之教,指见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传习之不博,而未以重复之为繁也,请裒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师门致知格物之旨,开示来学,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故吾师终日言是而不惮其烦,学者终日听是而不厌其数。盖指示专一,则体悟日精,几迎于言前,神发于言外,感遇之诚也。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乃复取逸稿,采其语之不背者,得一卷。其余影响不真,与文录既载者,皆削之。幷易中卷为问答语,以付黄梅尹张君增刻之。庶几读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则无疑于是录矣。嘉靖丙辰夏四月,门人钱德洪拜书于蕲之崇正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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