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越世家》中的范蠡

张文江


有一位同学写信来问：在《史记》中，《货殖列传》和《越王句践世家》都记载了范蠡离越后的事迹，《越王句践世家》并记载了其救子事迹。司马迁为什么不把两段内容合并起来，不知道是否另有深意？
在我看来，深意应该说不上吧，不过还是有可以注意的地方。把范蠡的生平一拆为二，分别写入《货殖列传》和《越王句践世家》，自然而然地显示出两篇不同的主题：《货殖列传》讲的是经济，《越王句践世家》讲的是政治。同时，这也是出于全书材料安排的需要。在《越王句践世家》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内容涉及范蠡。如果抽去了范蠡的事迹，越王句践的活动会显得单薄，支撑这篇文章的骨子就不够了。历史上保存下来的范蠡材料很多，如果完全放在《货殖列传》中，范蠡的材料太多了，子贡的材料太少了。因此必须加以剪裁，以平衡其结构，这就是司马迁的匠心独运之处。这边句践不足，用范蠡支撑一下，那边范蠡有余，再削减一点。所谓写文章，其实就是平衡各部分的材料，并且注意其中内在的风骨。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勠力，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于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

范蠡辅佐越王句践。事，辅佐。“苦身勠力”，非常辛苦地做一件事情，苦其心志，苦其身体，卧薪尝胆。勠力，齐心合力。他和越王句践处心积虑地奋斗二十多年，终于灭吴，报了当年被吴王夫差和伍子胥打败的仇，一雪会稽之耻。然后渡淮河到北方去，用军事力量威胁齐和晋这样的中原大国，耀武扬威，处于周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句践成为春秋末年的霸主，范蠡的功劳最大。上将军是一国最高的军事长官，类似于国防部长。

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

这样的成功事例，古往今来甚多，并不怎么稀奇。范蠡的特殊是在回来以后，他的学问才真正显了出来。“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道家忌盛忌满，从古到今，没有例外。

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

同时，他也了解句践的政治品格，知道他可以同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何去何从，正是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在以后的历史上，曾国藩也是作出决断的，那是在1861年打下安庆的时候，还在太平天国消灭之前。此时他已经决定收了，往低的地方走，一退到底，否则有可能来不及（参见拙稿《曾国藩的学术和人生》）。

为书辞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

范蠡写封信试探了句践一下，信中用的措辞非常冠冕堂皇，其实都在看你的反应。范蠡不仅通晓古今的事实，而且也深知句践的为人，虽然大体决定了，但还是要看看你的态度，再下最后的决心。如果没有看到明确的信号，他得不到出走的动力。

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

真是霸王蛮横的口气。我们现在正好享受成功呀，过去那么拼命受苦，不就是为了今天过上好日子吗？然而，把国家分为一人一半，如果另外有个人可以随时制裁你，那一半国家要来有什么用？虽然得到一半国家，原来还是傀儡，随便可以“加诛”，哪里还谈得上分国而有之？

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

范蠡于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你可以命令一个国家，我却要对得起我自己。收到的信号非常明确，毫无疑问，决不能再留了。愿意留下的人有，那就是文种。没有办法，不是我不叫上你，我只能自己走。文种想，当初我们搞革命，还要接着搞建设呢。等到他最后明白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世家》“与文种书”，《淮阴侯列传》语异意同）的道理，已经来不及了。

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

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绝不回头，因为这是逃跑。“装其轻宝珠玉”，因为是乘船，不能带分量过重的东西，决不能贪恋。“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带上他最亲密、最得力的部下或学生，直接去了海上。孔子当年也一度想带子路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论语??公冶长》）“乘舟浮海以行”，《货殖列传》原文是“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这是太史公的政治理想，“江湖”有跟朝廷对立的意思，“乘扁舟”是他内心克制不住的潇洒和浪漫（参见拙稿“《史记??货殖列传》讲记”）。《国语??楚语》原文是“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其实就是从东南的湖泊中出来，然后往江海上走，从东海经黄海到渤海。

于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你既然走了，潜在的威胁消失了，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你毕竟有大功劳，以会稽山为奉邑，照顾好范蠡的家族乡里。所以一定要彻底地走，才能善始善终。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

“变姓名”，改换姓名，销声匿迹，以免被人追踪。“鸱夷”是一种酒袋，可以展开，也可以卷起来。孔子所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可以相应“鸱夷”的形象。“耕于海畔”，在齐国沿海种田。“苦身戮力”，就是上文的“苦身勠力”，再一次艰苦奋斗。第一次“苦身勠力”是君臣同心，用政治振兴国家。第二次“苦身戮力”是父子同心，用经济振兴家庭。“勠力”和“戮力”意义相同，就是齐心合力，并力、勉力。“勠力”用的是全身的力气，或者说吃奶的力气，而“戮力”的偏旁为“戈”，相通于杀戮的戮，好像是拼了性命，从千军万马中挣扎出来。你看他真是潇洒，“乘扁舟浮于江湖”，一挥千金，他花过什么功夫你知道吗？其实就是这句流行歌词，“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所以我有个说法，一个人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做些什么，决定他自己的命运。你这个时候在花功夫，或者在玩游戏，反应出来的东西全然不同。天所看到的，自己也能看到，所以用不着算命，也用不着骗自己。往往在关键的时刻，这个人成功了，那个人没有成功，这些巧合中有很深的因果。

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

父子齐心协力地劳作，很快就积累起财富来。范蠡用政治的眼光来看经济，当然是洞察了，再加上肯吃苦，当地的人不能和他竞争，于是马上就富裕了起来。

齐人闻其贤，以为相。

所谓“民以食为天”，谁搞得好经济，谁就能当宰相。

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

他虽然获得了成功，但还是感到有危险。这条经济的路线，终究跟政治搭着界。根据时间推测下来，范蠡为齐相之日，正是田氏坐大之时。天下形势由春秋渐渐转入战国，然而他已经不愿加入此局了。

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

于是辞去相位，把财产分散给朋友和乡亲。

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

乘船走水路，所以装的是轻宝。乘车走陆路，所以怀的是重宝。他把最贵重的物品带走了。“间行”，真的想走，就从别人不知道的小路上走。如果走大道，做出一副走的姿态，那就是邀请人来挽留你了。

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

陶在今天的山东定陶县西北，是当时四通八达的商业枢纽。“为生”就是谋生、做生意，既从事实业，也从事商业。我曾经讲过，“做生意”是非常好的词，就是永远寻找有前途的投资标的。这需要穿越时间的判断力，“与时逐而不责于人”。

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

“复约要”就是重新约定，约就是要，指前面的“苦身戮力，父子治产”。《论语??宪问》：“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久要”就是“旧约”，《广雅??释言》：“要，约也。”父子来到新的地方，彼此击掌，振奋一下精神，把原来的那套致富程序再启动一遍，如何？“父子耕畜”，农牧社会的生产领域，“废居”云云是流通领域。“废居”，可以对应《货殖列传》“积著”，一般认为两者同义。我的意思是，可以把“废居”看成先卖后买，“积著”看成先买后卖。当时人的思维习惯是先买后卖，囤积货物。范蠡反过来先卖后买，类似于期货的做法，于是就出奇制胜了。《史记??平准书》：“富商大贾或蹛财役贫，转毂百数，废居居邑。”裴駰《集解》引徐广曰：“废居者，贮畜之名也。有所废，有所畜，言其乘时射利也。”“候时转物”，根据时机来贩运货物，把货物倒来倒去，把A转成B，B转成C。“逐什一之利”，百分之十的利润在古代不算太高。我相信这不是按年计算的，如果每一单生意百分之十，获利相当可观。巴菲特的年复利百分之二十几，维持几十年就是世界首富。

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

前面“致产数十万”，这里“致赀累巨万”，累巨万就是数万万。我估计他离开越国时带出来的轻宝，主要还是父子的生活费。在齐国“父子治产”，积累了他们的“第一桶金”。辞职归还相印的时候，他是带着重宝走的，以这个数量的资本来到交通发达的陶，很快就成了巨富。“天下称陶朱公”，这时候他富甲一方，名气也出来了。在齐国时“致产数十万”，这样等级的富人还可能有一些。到了陶以后“致赀累巨万”，这样等级的富人没有了，范蠡成了当时的首富。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于楚。

他的三个儿子，我推断大儿子是越国出生的，二儿子是齐国出生的，三儿子出生于陶，是生活条件稳定后出生的。三儿子长大的时候，二儿子杀人，被关押了起来。

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职”就是常，你应该受到处罚，那是本分。但是如果你有相当的经济条件，也可能争取免死。如果你的赔偿多少倍于当时人一生耗费的总数，或许可以获得减刑。

告其少子往视之。

派他小儿子去看。

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

“黄金千溢”，溢亦即镒（王叔岷《史记斠证》引《艺文类聚》、《御览》作镒）。一溢是二十两，也有人说是二十四两。“置褐器中”，表面看起来，好像放着普通衣服。用贵重物品去打点行贿，多少要掩人耳目。

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

正要派小儿子出发，大儿子坚持说让我去吧，范蠡不同意。

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遗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

长子代父，大儿子是主事的当家人。现在二弟犯了事，不派我而派小弟去，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这个做哥哥的人着急死了，可以判断：第一，他和第二个兄弟感情非常好。第二，他不放心这个小兄弟，因为他不是做事情的人。

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

范蠡的妻子在旁边说话，提出了折中的方案。她可能也是不放心，知道小儿子不行，所以主张由老大去。这就是我平常讲的，老师的境界和师母的境界有区别，不能完全等同。像范蠡这样的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眼光不是一般的深远，身边的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他。

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

范蠡拗不过家里人，只能违心听从。这就是所谓的众生共业，没有办法。

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

范蠡的人脉比较广，写了一封信，给过去有交往的庄生。两个人虽然也能算作朋友，其实程度相差甚远。达到范蠡这样境界的人，在一个时代中不可能多。庄生只会讲些占星学或者修德来骗骗楚王，范蠡却实实在在地灭了吴国，使越国称霸，这是什么力量。

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

交代大儿子，这件事情并不难做。你把钱交给庄生就走，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这个大哥真是好，手足情深。父亲给了他家里的钱，他担心不够，还贴上自己的私房钱。弟弟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可能他当初奋斗治产的时候，看着这个弟弟在旁边玩，等于间接也是他带大的。

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居甚贫。

庄生的家住在靠近城旁边，一路上都是野菜，环境很荒凉。藜藋，《考证》称当作藜藿，引岗白驹曰：“周围藜藿，以给朝夕。”我觉得非常奇怪，注解中居然有人（司马贞《索隐》）认为庄生就是庄子，因为庄子也很贫穷，也在楚国居住过。我相信一定不是庄子，理由以后讲。

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

把信交给了他，钱也交给了他，按照父亲的吩咐做。“然”在这里不是衍文，王叔岷《史记斠证》指出：“长男见庄生居甚贫，似嫌多。然因父言在先，故仍发书进千金也。”

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

庄生说，不要多讲了，赶快走，不要留下来。如果你弟弟出了狱，不要问为什么。《系辞上》：“几事不密则害成。”因为隔墙有耳，做成一件事情必须极其秘密，不能给人知道。即使只有两个人谈话，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仿佛也有他方生物之类在偷听。

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长子不大相信庄生，私自留下来看看情况。这个人虽然完成了父亲的嘱托，却另外走了一条上层路线，用自己的钱去贿赂楚国的王公贵族。“用事者”是有权力的当班人。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于国。

庄生虽然穷困，却以廉洁正直闻名。所以我说此人一定不是庄子，如果庄子早就隐去了，怎么肯作秀“以廉直闻于国”呢？阎是里门，也指里巷，“穷阎”可以对应《论语??雍也》中颜回的“陋巷”。《荀子??儒效》：“虽隐于穷阎漏屋，人莫不贵之。”

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

高级领导人都去看望他，尊重他。

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

这个人要的不是钱，他要的其实是名。他想在事情完成以后，再把钱还给范蠡。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是旧交，一句话就够了，不把钱带过去行不行？不行。一定要把钱带过去，这是我对你的尊重，也就是这件事情的分量。庄生没有达到范蠡的程度，所以“进金”的环节缺少不了。庄生想象还钱时受到称赞，自己会很有面子。

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后复归，勿动。”

他对妻子说，这是老朋友的钱，我们将来要还给他。“有如病不宿诫”，这个钱随时随地可能派用场，我们再困难也不能动。好比病来不会隔夜提前告诉你，要来突然就来了，所以家中不能把所有的钱用完，以防万一。

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

大儿子不理解庄生的意思。高手做的事情，一般人怎么看得懂呢。他以为庄生没有什么动作，钱白白地扔下去，没有看到水花。

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于楚”。

“间时”就是趁空闲的时候，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国王和商人往往最迷信，因为他们做的事都具有不确定性，而风险无法完全消除。你讲大道理他听不进，反而容易相信神神道道之说。“某星宿某”讲的是占星学，我夜观天象，某颗星星对应某个地方，对楚国不利。

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

那怎么办？“独以德为可以除之”，多行善事可以消灾弭祸，这是古代的老生常谈。其实“为德”永远是对的，再说这颗星过一段时间也不会针对你，因为它是移动的。

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

你放心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两个人沟通有点基础，庄生一讲，楚王就明白了，不就是以前做过的老一套吗。

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

他派人把保管钱财的库房封好。三钱指不同等级的金币，或赤或白或黄。防止有人因为大赦而提前犯罪，加强一下关键部门的保卫。

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

当王真是不太有吸引力。你一旦当了王，所有人都在研究你。手一伸、脚一动意味着什么，早就被人揣摩透了。封库房这样明显的动作，身边的人马上判断出你将要做什么事情。任何人都有其弱点，这么多眼睛在研究你，哪里还存得下秘密。

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

为什么呢？他说，过去王将要大赦的时候，“常封三钱之府”。昨天傍晚又看见他去封了，所以一定会大赦。

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

因为即将大赦，弟弟本来就要放出来，跟庄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根本没有出过什么力，花这么多钱不是浪费了吗。于是又去看庄生。

庄生惊曰：“若不去邪？”

庄生大惊：“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

我还没来得及走。本来想把弟弟的事情搞搞定，现在听说朝廷在准备大赦，他自己将会放出来，所以我来跟你道个别。其实人就是这样，一旦危害到生命的时候，那就是生命最重要。而对生命的危害一旦解除，马上又变得财产最重要了。所谓世间法就是这些事情，所以有句话“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

到了庄生这样程度的人，你私底下的那些小九九，怎么会不懂呢，一看就知道了你的来意。你来道别是假，心里想的是要回钱，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庄生说，你自己去拿吧，就在里面。

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他把钱拿了回来，这下太成功了，没事偷着乐，怎么会天上掉馅饼呢，“独自欢幸”。他的悲哀其实还在后面，但是仅限于这一时刻来说，他的快乐是真的。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

庄生于是恼羞成怒。所以这个人一定不是庄子，他对于名这个坎过不去。有什么可以恼怒呢？你看的是朱公的面子，又不是他儿子的面子。非要我亲自还给你，你自己要回去就不行？其实这就是《齐物论》所谓的朝三暮四。我给你办了事情，本来就要还你钱，现在有人拿回去，正好省得我送过去。我还可以笑话你，你朱公这么大的豪杰，派出来的人这么委琐，岂不是连你也被人看轻了。

“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朱公子故也。”

“道路”就是舆论，路途上老老少少，里弄中阿姨妈妈都在传。陶朱公家里“多持金钱”收买人，你想为楚国做好事，结果反而成全他了。

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

楚王也真是容易受骗动怒。如果楚国的君王都是这样的素质，那么在和秦国的竞争中老是占下风，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令论杀朱公子，明日遂下赦令。

论，判决、研究。把范蠡儿子的案情调出来，单独审理。杀掉以后，明天再大赦。

朱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大儿子没有完成使命，只能把弟弟的尸体带回去。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

到家以后，所有人都在哭，只有范蠡一个人在笑，其实他心里也充满苦楚。杀人必须偿命，终究没有逃过惩罚。

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

我知道他一定办不成这件事。他不是不爱弟弟，而是太爱了，但是他有其突不破的瓶颈。每个人都有其特殊的瓶颈，也就是过不去的坎。庄生也算是求道之人，并不完全是作秀，但是他过不去名这个坎。

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

大儿子从小在我身边吃过苦，知道谋生很难，所以不大能舍得钱财。其实一个人在少年时吃过苦，应该可以算一生的财富，这里遇到的是特殊情况，所以优点变成了缺点。

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

小儿子生下来就过着富裕生活，不知道钱从哪儿来。“乘坚驱良逐狡兔”，乘牢固的车，驱策良马；逐狡兔，打猎，是当时最奢华的排场。过去看过一个故事，洛克菲勒到美国某旅馆住了一间普通房，旅馆的老总去看他，问你为什么只要了普通房，上次他儿子来住的是总统套间。洛克菲勒回答了一句妙语，他说：“他的父亲是洛克菲勒，而我的父亲却不是。”

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

小儿子不知道财产从哪来，这些对他都无所谓，只顾花就可以了。范蠡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判断出其中朦朦胧胧的趣向。是不是当初能坚持就好了？坚持不了，这就是所谓的共业。而且这只能在事后解说，事前讲没有用。

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这是事情本来的道理，没有办法，逃脱不了。

故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

范蠡换了三个地方，也就是三起三落，或者说三落三起。“成名于天下”，所谓成名要突破时空的藩篱，让其他时空的人知道。“非苟去而已”，不是随随便便走的。《吕氏春秋??先识览》有一句话：“凡国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国家要灭亡的时候，经济在崩盘之前，有道的人一定会先离开。淳于叔通，《参同契》的作者之一，他在东汉末年当洛阳市长，看看形势不对就走了，因为见到了刀兵之象。“所止必成名”，古代的成名由立德、立功、立言而来。因为你有这种特殊技艺，里面的光辉实在掩盖不住，终于为天下人知道了。
范蠡为什么要“三徙”，在我看来，他的内在动机是试图脱离政治，减少政治的成分，脱离人世间的牵绊。他离开越国和齐国，已经逃离成功了，但还是不得不牵扯到法律，其背后如影随形的还是政治。然而，反过来讲，他已经最大限度地脱离了政治，通过经济获得了相对的自由。

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

范蠡的一生非常了不起，所以金庸说古人他最佩服范蠡，今人最佩服吴清源。（《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传》金序，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像前面“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跟着走的应该是部下和学生，《史记》记载得很明白。但是到了后来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就附会了跟他走的是西施。英雄美人，书剑飘零，三致千金而不拘于物。这些都是民间美好的想象，人们愿意他们心目中英雄过得更好，同时也愿意自己过得更好。

原载《上海文化》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