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世界不再令人着迷
垮了……垮了……垮了……垮了…… ——泰国司机,1997年 元旦那天,北京小雪。住在北京三○一医院的邓小平让人打开电视机,他看到中央台正在播放一部纪录片,就凝神看起来,可是看不清楚电视屏幕上那个远远走过来的人是谁。那边,走过来的那个,是谁啊?他问医生黄琳。黄琳说:“那个是您啊。您看清楚了。”
屏幕上的那个人走近了,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动动嘴角,笑一笑。黄琳告诉他,这部电视片名叫《邓小平》,是刚刚拍摄的,有12集。他什么也不说,只一集一集地看下去。黄琳知道他耳背,听不见,就俯身靠在他的耳边把台词一一复述。每当电视里有一些颂扬他的话时,黄琳看到老人的脸上总会绽出一丝异样的羞涩。 50天后的2月19日,这个93岁的政治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悲恸。在过去的20年里,这个心胸宽广、意志刚毅的老人一直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最重要的捍卫者和推动者,他在这段复兴的中国历史深深地烙上了自己的印记。当他去世的时候,中国这艘东方巨轮已经驶过“历史的三峡”中最惊险的一段。路透社在他去世后第二天的评论中说,邓小平敢于撇开僵硬的计划体制而赞成自由市场力量,并让中国的大门向世界开放,他真正改变了中国。 邓小平的去世让整个上半年的中国一直无法从悲伤中完全摆脱出来。7月1日香港回归,这原本是一个举国欢腾的日子,却也因此平白染上了一重莫名的遗憾。在邓小平生命的最后时光中,让香港平稳回归一直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他也承诺将在回归之日亲赴港岛见证,可惜他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回归当夜,那满天烟花中,应有一朵专为他开放。 悲伤的云雾一直笼罩着1997年,自始至终。 这年,全球最热映的电影是美国好莱坞拍摄的《泰坦尼克号》,一艘20世纪初世界上最大的、号称“永不沉没的”的豪华客轮,在优雅的音乐伴奏和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中沉入北大西洋海底,一起沉下去的,还有年轻的流浪画家杰克?道森与贵族小姐罗丝的爱情。当中国观众百感交集地走出影院的时候,在商业世界,悲剧即将上演,哀伤如出一辙。 这是一个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年份。在此之前的三年里,联想、海尔、长虹等本土公司依靠价格战和高举民族品牌旗帜,在家电、饮料等消费品领域中节节取胜。企业家们沉浸在“500强梦想”中,政府及企业的信心已近爆棚。然而,接下来发生在亚洲及中国企业界的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无数的梦想如泡沫般幻灭。 最重大的恶性事件是席卷亚洲各国的金融风暴。一个叫乔治?索罗斯的美国投资家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一直被亚洲政治家们视为一个带有神秘邪恶色彩的金融巨鳄。从2月开始,索罗斯领导的量子基金瞄准经济过热、出现赤字危机的泰国,开始大肆抛售泰铢,使泰铢对美元汇率剧烈波动,泰国政府动用50亿美元外汇储备和200亿美元借款来干预汇市,但是仍不能阻止泰铢的一路下滑。到7月2日,泰国政府被迫宣布让汇率自由浮动,一天之内,泰铢大跌20%。在狙击了泰铢之后,索罗斯转而攻击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韩国以及中国香港,所受攻击的国家和地区均蒙受巨大的金融伤害。这场亚洲金融风暴从1997年夏季开始,历时4个多月,它对亚洲各国和所有的产业都造成了重大的影响。菲律宾、马来西亚和印尼的中产阶级财产分别缩水50%、61%和37%,中国香港、新加坡和泰国的居民资产则跌去了44%、43%和41%。当风暴席卷泰国的时候,《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正好在泰国。8年后,他在畅销一时的《世界是平的》一书里心有余悸地了描述当时的景象:泰国政府宣布关闭58家主要金融机构,一夜之间,那些私人银行家倾家荡产。我驱车前往曼谷的阿素街参加一个聚会,此处是泰国的华尔街,倒闭的金融机构多数在此。当我的轿车慢慢经过这些破产的银行时,每过一家,司机就喃喃自语道,
“垮了……垮了……垮了……垮了……”这些泰国银行成了新的全球化时代的第一次全球金融危机中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即便是亚洲最发达的国家,也不能幸免于难。在韩国,受到攻击的韩元在两个多月里疯狂贬值50%,国家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韩国政府不得不向美日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要求紧急援助,借贷金额为创全球纪录的550亿美元,并被迫承诺实施严厉的稳定经济计划及降低经济增长率,经济自主权一度丧失。韩国政府向所有公务员发布了一项“勒紧裤腰带”方针,要求公务员至少将薪水的10%存入银行。而民众则自发把家中的金银首饰捐献出来。在风暴中,韩国失业率高达11%,韩国企业蒙受了至少3万亿韩元的兑换差额损失,外债本息的偿还额增加了4亿韩元。多家大公司宣告破产或陷入绝境,其中就有前些年无限风光、被中国企业视为标杆的大宇集团。当风暴席卷时,一直处在快速扩张中的大宇其实已债台高筑,公司借贷资金达到了200亿美元的规模。面对危机,金宇中采取了一系列收缩计划,但同时却在汽车业务上加倍下注,靠大量发行高息债券和商业票据的方法融到135亿美元的短期债务资金,相继接管了双龙汽车和三星汽车,并继续推进其国际汽车巨头的战略。到年底,大宇的主贷款银行拒绝进一步对其追加贷款。1999年10月,负债800亿美元的大宇终于宣告破产,金宇中出走美国,韩国舆论发出“财阀亡国论”的怒吼。 在日本,虽然日元没有受到直接的攻击,但是动荡的紧缩效应也迅速扩散到所有的产业。9月18日,日本零售业的明星企业八佰伴公司向静冈县地方法院申请破产。这是一家中国消费者十分熟悉的传奇企业,它的创始人和田加津是一个10岁就开始做童工的日本传统妇人,靠经营一家蔬菜水果的小铺子起家,历经40年发展成一家年销售50亿美元、在世界各地拥有400家百货店和超市的大型跨国公司。以她为生活原型拍摄的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曾经在中国创造出最高的收视率纪录。1995年底,“上海第一八佰伴”开业,当天一共涌进了107万名顾客,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在过去的几年里,八佰伴是日本最具扩张野心的百货公司,它在日本拥有26家大型百货店,在东南亚、欧美和中国开有40余家商场。当金融风暴来袭的时候,它在东南亚的多家商场被迫关闭,公司资金链的危机很快暴露出来。而此时的日本银行已自顾不暇,破产时八佰伴的总负债高达13亿美元。 亚洲金融风暴在中国的周边国家一一发作,景象之惨烈让人胆战心惊。金融资本主义和全球化展现出了它凶狠和强大的破坏性的一面。这自然会影响到中国的产业经济和民众心态。在全球股市的大跌风潮中,在过去颇为活跃的中国股市也陷入低迷,消费市场更是一派萧条。经过几年的宏观调控,通货膨胀的压力日渐释放,通胀率几乎下降为零,但是,消费过冷的景象却同时出现了。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报告,到1997年中期,全国的工业库存产品总值超过了3万亿元,出现了“结构性过剩”的现象,95%的工业品都是供大于求。6月份,国家经贸委、内贸部、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等不得不联合成立了全国库存商品调剂中心,以求加速企业商品流通,这种积压景象只在1990年时出现过一次。 就是在如此恶劣的大环境下,那些超速发展而对风险毫无预警的著名企业都因各种不同的原因发生了可怕的雪崩,使得该年度成了企业史上的一个“崩塌之年”。①在这部30年的企业史上,出现过两个崩塌之年,第一个是1997年,第二个是2004年。 1月,因“标王”而显赫一时的山东秦池酒厂被曝光“白酒勾兑”丑闻。在此之前,秦池的销售一直很旺盛,白酒罐装线从两年前的5条增加到了47条,它还被评为“中国企业形象最佳单位”。就当姬长孔兴冲冲地赴北京领奖的时候,《经济参考报》刊出一条爆炸性新闻,该报记者经调查发现,秦池在山东的基地每年只能生产3 000吨原酒,无法满足市场的翻番增加,因此,该厂从四川的一些酒厂大量收购原酒,运回山东后进行勾兑。记者找到了向秦池供酒的四川企业,他们还细致地描述了他们看到的被吹嘘是中国最先进白酒罐装线的实际现状,“秦池的罐装线基本是手工操作,每条线周围有十多个操作工,酒瓶的内盖是专门由一个人用木榔头敲进去的。”这篇报道如滚雷般地传播到了全国各地,几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它被无数报刊转载。一直被媒体高高吹捧着的姬长孔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他唯一想到的办法是派人到报社做公关,表示愿意出数百万元“收购”这组报道。“标王”就此“陨落”,年底秦池销售额从9.5亿元跌到6亿元,再一年跌到3亿元。2000年7月,秦池还不出300万元的货款,法院裁定拍卖“秦池”商标,公告贴出,全国无一人应拍。
也是1月,在南方的珠海,激情四射的史玉柱走到了悬崖边。巨人集团被曝光出现了财务危机,它发动的保健品大战耗费了所有的资金,同期在建的巨人大厦在完成地下工程之后就因为资金短缺而停了下来。1月12日,数十位债权人和一群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到巨人集团总部上门讨债。危机迅速被放大,种种关于巨人集团资产被查封、员工工资被拖欠、高层经理携款潜逃等负面新闻连篇累牍地出现在报刊上。那段日子,被媒体捧为“时代偶像”、一向缺乏公众沟通能力的史玉柱把自己关在一间300平方米的总裁办公室里,拉下所有帷幕,拒绝与有外界任何接触,数十日在不见一丝阳光的大房子里孤寂地坐着。根据当时的情况,只需要有1000万元左右的资金,巨人大厦就可重新开建,诸多冲突就会被缓解,可是史玉柱就是没有办法找到这1 000万元。他整天在大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把地毯都踩得坑坑洼洼了,却还是束手无策。日后他哀叹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了。”火力凶猛的报道终于把巨人集团彻底摧毁,品牌受到重大伤害,销售商拖欠货款不付,各地分公司纷纷瓦解。仅半年,巨人集团就宣告解体,史玉柱身无分文,惶惶然离开珠海这块伤心地。他游荡大江南北,最后辗转到南京蜇伏了下来。史玉柱的败走在当年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在后来的三年里,一直有青年人给他写信,询问他的现状,希望看到他重新站起来。他的一位浙江大学学弟在给他的信中写道,“你必须站起来,你知道吗,你的倒下伤害了我们这代人的感情。”三年之后,舔净伤口的史玉柱果然以一种十分怪异的方式站了起来。 保健品行业的另一家明星企业三株集团的状况一点也不比巨人集团好。在去年实现了让人咋舌的80亿元销售额之后,公司管理上的混乱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为了追求高速度,三株广招人马,它在地区一级的子公司就多达300多家,县级办事处2 210个,乡镇一级的工作站则膨胀到1 3500个,直接吸纳的就业人员为15万以上。这支十多万人的销售大军如蝗虫一样在各地乱窜,种种夸大功效、诋毁对手的事件频频上演,单是1997年上半年,三株因“虚假广告”就遭到了起诉十多起。吴炳新在内部总结会上气愤地说,“现在有一种恶劣现象,临时工哄执行经理,执行经理哄经理,经理哄地区经理,最后哄到总部来了。吴炳杰(吴炳新的弟弟)到农村去看了看,结果气得中风了,实际情况跟向他汇报的根本是两回事。”年底,三株销量出现大幅度滑坡,比上年锐减10个亿。吴炳新在年终大会上痛陈“十五大失误”,其中包括市场管理体制出现严重不适应、大企业的“恐龙病”严重以及财务管理出现严重失控等,三株危机震惊全国。作为90年代中期最高调的企业,三株集团的全面崩塌源于一个偶发事件。湖南省常德汉寿县一个退休老船工陈伯顺花428元买了10瓶三株口服液,服用后出现遍体红肿、全身搔痒症状,不久后病发死亡,陈伯顺家属状告三株。1997年底,常德法院认定三株口服液为不合格制品,并一审判决三株败诉。此案见报后,给风雨飘摇中的三株以致命一击。到1998年的5月,三株全面停产。让人欷虚的是,1999年4月,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决陈伯顺之死与三株无必然因果,三株集团胜诉。而此时,三株的销售体系已土崩瓦解,它留给中国商业界的只是一道耐人寻味的思考题:一个年销售额达80亿元的保健品帝国为何如此脆弱? 保健品市场的信用崩盘和急速萎缩,祸及业内所有的激进企业。那家跟三株一样靠大言不惭的广告轰炸起家的沈阳飞龙此时也奄奄一息,总裁姜伟向媒体发表了一篇长达万字的《我的错误》一文,公开承认犯下20个失误,其中包括决策的浪漫化、模糊性、急躁化等。姜伟用一种不无“浪漫”的笔调对自己痛加指斥:“总裁经常处于一种急躁、惊恐和不平衡的心态当中,导致全体干部也处在一种惊弓之鸟般的心态当中。在这种自上而下的心态中,片面决策有之,错误决策有之,危险决策有之。”在那个无比激越的青春期年代,企业家们显得非常直率,他们并不惮于向公众坦陈自己的错误,而没有考虑到这种“公开的检讨”将对企业经营造成怎样的伤害。 年底,在风声鹤唳中,广州太阳神公司的创始人怀汉新也黯然宣布辞职。太阳神是最早因为多元化战略而付出代价的著名企业之一。就在销售额创纪录地达到13亿元之后,怀汉新吹响了多元化的号角,他将坚持多年的“以纵向发展为主,以横向发展为辅”的公司战略改为“纵向发展与横向发展齐头并进”,一年之内上马了包括石油、房地产、化妆品、电脑、边贸、酒店业在内的20个项目,在新疆、云南、广东和山东相继组建了“经济发展总公司”,进行大规模的收购和投资活动。怀汉新对这些项目寄予厚望,甚至提出了近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豪言壮语。在此后的两年内,太阳神先后在这些项目中投入3.4亿元,而非常不幸的是,这些项目竟无一成功,却耗尽了太阳神的资金和精力。怀汉新日后痛言:“在追求高速发展时,没有进行专业化体制的建立,没有注重建立规范的投资审核和操作以及跟踪、评价、监控体系,导致了混乱及一些不必要的资源损耗。”1996年公司出现1100万元的亏损,1997年亏损扩大到1.59亿元,在香港上市的股票股价跌到惨不忍睹的9分港币。12月,怀汉新辞去总裁职务,从此深居简出,太阳神江河日下。 在连锁商业领域风光无二的郑州亚细亚公司同样陷入了绝境。那个一心以日本八佰伴为榜样、想要成为中国商业第一人的王遂舟看上去是一个雄心过于膨胀的企业家,他开在各地的亚细亚商场无一盈利。从1996年底起,一连串的恶性事件频频发生,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被厂家软禁并拖到黄浦江边暴打了一顿。天津等地的商场甚至出现了商品被哄抢一空的局面,各地供应商集体到郑州找王遂舟讨钱,他们在一堵挂满了奖状和铜牌的“荣誉墙”上拉起了“亚细亚为何欠账不还?”的横幅。1997年3月15日,凄风苦雨中的王遂舟向他的部属们宣布了辞职的决定,亚细亚集团负债6.15亿元,资产负债率为168%。他说,“我得到了很多很多教训,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经验和教训。如果亚细亚垮台了,恐怕我的耻辱柱大些,而你们的就在我旁边。”这一天,是他40岁的生日。 在刚刚兴起的互联网领域,第一个败局也即将出现。瀛海威始终没有找到成长的方向,它的全能型、收费式运营模式显然没有得到网民的认同。到9月,网站月收入下跌到30万元,尽管开展了大规模的巡回推广活动,全国的注册网民数只有6万人。张树新感受到了来自市场的寒冷,在这一年圣诞节的日记上,曾经当过大学诗社社长的张树新十分感性地描述了一个真实的场景:“深夜,我们刚刚从郊外回到家中,窗外大雾弥漫。在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由于雾太大,所有的车子都在减速慢行。前车的尾灯以微弱的穿透力映照着后车的方向,偶遇岔路,前车拐弯,我们的车走在了最前面。视野里一片迷茫,我们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后面是一列随行的车队……我不禁想,这种情景不正是今天的瀛海威吗?”① 1998年6月,由于持续亏损,张树新被迫辞职。她说,“1994年底到1995年初,我们进入IT行业是一种不幸。我们是这个行业中犯错误最多的人。”4个月后,15名高管集体离职。在2000年的“中国互联网影响力调查”中,昔日排名第一的瀛海威跌至131位。自此,这家网站淡出人们视野。瀛海威以及太阳神、三株、飞龙、亚细亚、巨人、秦池的详细案例见《大败局》(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修订版)。 当我们回望1997年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那句名言:“世界不再令人着迷。”(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中国最出色和成长最快的企业大多数出现在日用消费品和家用电器领域。1997年发生的这些崩塌,意味着这两大明星产业的“狂飙时代”已经基本结束。 中国的经济变革常常让人生发峰回路转、否极泰来的感慨。这一段历史,从来不是按照人们预想中的路线一丝不苟地前行的。更多的情况是,一条又一条的岔路总是在最意外的时刻出现,它让人们的智力和承受力面临极限的挑战。正如发生在1997年的景象那样,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亚洲金融风暴的陡然爆发以及国内市场的空前萧条,却“意外”地让中国国有企业的市场化改造进程突然加速。 事实上,由“诸城经验”而来的中小国有企业产权改造试验,在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它受到了意识形态方面的攻击。一些人士撰写“万言书”对产权改革提出质疑,认为这势必造成国有资产的大面积流失。①国有企业是否应该退出,以及选择怎样的退出路径,在今后的几年里仍将争论不断,另一次大规模的辩论将发生在2004年的宏观调控期间。他们认为“放小”改革就是“以改造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名,行否定公有制之实”,“作为社会主义经济补充的私营经济、外资经济发展势头异常迅猛,已经威胁到公有制经济的主体地位”
。这些言论出现在某些理论刊物和新闻媒体上,形成了一股很浓烈的批判氛围。而支持改革的学者们也开展了针锋相对的辩驳,吴敬琏撰文说,“改革已经推进到传统体制的核心部分,而在这个领域内传统思想的影响又表现得特别强烈和有害。”在这场大辩论中,那些反对者提不出对现实状况有改进效果的经济方案,而全国的国有和集体企业确乎已到了非改不可、不改就死的局面。这年1月,第三次全国工业普查结果出炉,各项数据表明,局势已到了十分危险的底部,国有企业的资本收益率只有3.29%,大大低于一年期以上的存款利率。在39个大的行业中,有18个是全行业亏损,国有工业的负债总额已占到所有制权益的1.92倍,企业自有资产不足以抵偿其债务,换言之,就是整个国有企业集团已处在资不抵债的境地。有关部门在一份提交给国务院的报告中以一系列数据证明,在其他一切条件(包括劳动时间、税收等)都相同的情况下,国企的劳动成本要比私企高许多,这就是国企无法同私企竞争的一个主要原因。《远东经济评论》把新一轮的国有企业改革称为一条“不归路”,它说,“这已不是秘密,中国需要对更多的国有企业进行结构改革,不管这个过程可能有多么痛苦。不进行结构改革,中国只会是越想捞回损失却损失得越多,最后连老本都赔上。” 这场火药味很浓的争论在9月12日得到了终结,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江泽民总书记在报告中对传统的公有制理论做出重大修正,提出了“混合所有制”的概念,认为非公有制经济已经不仅仅是“补充”,而且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国有经济的比重减少一些,不会影响社会主义性质。《人民日报》评论员马立诚和凌志军在畅销一时的《交锋——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1998年出版)一书中,将此次关于姓“公”姓“私”的争论视为1978年(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1992年(关于姓“社”姓“资”的讨论)之后第三次重大的思想交锋,而十五大的召开则表明中国开始了第三次“思想解放”。 一家企业把自己的战略规划命名为“基本法”,听上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做这件事的人就是后来被视为“企业家偶像”的任正非。 这一年,尽管任正非的华为已经是一家规模不小的企业,但是在企业界,它几乎没有什么知名度。1996年,中关村四通公司的一位名叫李玉琢的副总裁打算跳槽到华为,四通总裁段永基问,“你准备到哪里去呢?”李玉琢说,“是去华为。”段永基惊诧地说,“华为?没听说过,没什么名气吧?” 没有名气的华为在此时的电信行业却已经露出它锋利的钢爪。从90年代初开始,中国的电信市场复苏,随着程控技术的推广,全国电信网络面临一次全面的更新改造,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商业机遇。对于拥有自主程控交换技术的华为来说,这是千载一遇的机会。在这个行业里,诺基亚、爱立信等跨国公司具备绝对的竞争优势。任正非在起步之初,依靠“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从一些偏远的城镇电信局突破,迅速抢去了一块大公司们还没有来得及顾及的“蛋糕”。随之,华为与跨国公司们的正面战争便爆发了。由“农村”而进入“城市”,华为遭遇了强大的竞争,很多中心城市和发达省份的电信部门不信任华为的产品。便是在这时,任正非想出了一个外国同行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方法:他游说各地电信局,由华为与电信职工集资成立合资企业。①任正非与电信局成立合资公司的尝试最早开始于1993年。当时华为资金紧张,银行又不给予民营科技企业贷款,任正非便说服17个省市级电信局合资成立了一家名叫莫贝克的公司,后者出资3 900万元,任正非承诺每年给予33%的高额回报。这个细节与沈太福案相比照,又是一则“有人免费、有人死去”的案例。在华为的一份内部文件中,任正非如此阐述他的策略:“通过建立利益共同体,达到巩固市场、拓展市场和占领市场之目的。利益关系代替买卖关系;以企业经营方式代替办事处直销方式;利用排他性,阻击竞争对手进入;以长远市场目标代替近期目标”①与政府部门建立利益共同体的做法在当时很盛行,另一个著名的实践者是三株集团。1995年,吴炳新要求“各分公司在所在的省与卫生厅、工商局、医药管理局建立经济共同体关系”,其具体做法是,“跟他们搞合作搞联营,药政部门每个月都要搞宣传,你宣传我出经费。与工商,每年《广告法》的宣传我都出钱,由他们去操办,劳务费等打进去,让基层卫生局做我们的代理商……” 华为的合资模式率先在四川取得成功。1997年,四川电信管理局由工会出资,与华为公司组建四川华为公司。到年底,华为在该省的业务合同就从上一年的4 000万元猛增到5亿元,一下子涨了12倍。作为合资方,四川电信分到了25%的丰厚利润。四川模式当即产生了连锁效应,在一多年的时间里,华为先后与天津、上海、山东、浙江等省市组建了9家合资公司,其主要业务就是把华为的设备卖给合资的电信公司,这一模式让华为转眼之间成了各地电信局的“自家人”,自家人采购自家人的设备便俨然成了最合理的事情。电信局的设备采购费用是由国家财政出的,而产生的利润则可以分一部分给内部的职工,这实在是让各地局长难以拒绝的好想法。对于华为来说,合资模式让它成为电信市场的垄断型供应商。在河北省,华为的业务从零一下子做到10亿元,在山东省,则从原来的2 亿元销售额猛增到惊人的20亿元。从四通跳槽到华为的李玉琢出任过合资合作部的部长,是华为合资工程的主要操盘手。他回忆说,当时有的电信局甚至拆了其他公司的设备,改装华为的机器。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华为陡然坐大,成为国内增长最快、暴利率最高的电信企业。1997年,华为的销售额实现41亿元,同比增长60。 为了组建这些合资公司,任正非日夜奔波于全国。他个性内向,脾气暴烈,不喜与人交流,但是与电信部门的谈判却无往不利,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开出的合作条件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拒绝接受任何采访,屏蔽了自己与传媒界的任何关系。而在电信行业,无论是省部级官员还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局长,只要是能够给华为带来业务的,他都来者不拒,亲自接待。他说,“我只见给我市场的人,因为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对于竞争,他则说得更为直接,“华为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客户肯选择我们的产品而不是别人的。” 从一开始,华为的合资模式就受到同行的攻击,它被质疑是“不正当竞争”。任正非曾经试图在每一个省都组建合资公司。但是由于告状的国内外企业实在太多,到1999年之后,任正非被迫整编这些合资公司,但事实上,华为的市场目标已经实现,合资公司的使命已然完成。它成为全国电子企业中成长最快的黑马企业。 如果仅仅靠这种颇为可疑的商业模式,任正非和华为很可能并不会走得太远。在一个转型的时代,法制的滞后以及对灰色行为的宽容让无数企业家获得了超越式的成长和惊人的利益。而这中间隐藏着的种种毒素也同样让这些人无法从这种非正常的商业逻辑中挣脱出来。任正非跟同时代的企业家相比,他的超人之处是,在从事不无争议的原始积累的同时,他也正在进行一场坚决的自我救赎。从三年前开始,他聘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吴春波等人为华为起草一个企业战略规划。它参照当时的《香港基本法》,很有想象力地被命名为《华为基本法》。任正非要求吴春波等学者弄清楚三个问题:华为是谁?华为从哪里来?华为要到哪里去?1997年3月27日,八易其稿、103条的《华为基本法》通过最后一次审稿。日后,它被认为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企业制定的第一部企业管理大纲。 在《华为基本法》中的第一条,任正非就明确提出,“华为的追求是在电子信息领域成为世界级领先企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任正非十分严苛地设定了专业化的发展战略,“为了使华为成为世界一流的设备供应商,我们将永不进入信息服务业。”此外,《华为基本法》还确定了两条十分惊世骇俗的原则,一是实行员工持股制度,“普惠认同华为的模范员工,结成公司与员工的利益与命运共同体。将不断地使最有责任心与才能的人进入公司的中坚层。”作为企业的创始人,任正非大量稀释自己所拥有的股份。据他自己透露,“我在公司中占的股份微乎其微,只有1%左右。华为70%的管理层和员工拥有华为的股份。”二是在技术开发上近乎偏执地持续投入,任正非坚持将每年销售收入的10%用于科研开发,这在中国著名企业中是一个无人可及、无人敢及的高比例。 正是这些原则使得默默无闻的华为蜕变成一家前程远大的中国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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