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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说中国经济-走出产权改革的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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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来源:2008年9月10日《南风窗》,记者赵灵敏。

  中国的国有资产改革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和改革开放的历程基本同步。从最初的承包制、砸“三铁”,到后来的买断工龄、“从头再来”,再到国退民进、管理层收购(MBO),国有资产和国有企业改革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国有资产改革的必要性在哪里?如何避免改革过程中的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公?

  一

  问:中国的国有资产改革已经进行了多年,您对这个领域的改革有何评价?其中的经验和教训是什么?

  陈志武:过去30年的资产财富国有,是有其积极的一面。特别是跟印度相比,中国在社会财富主要集中在国家手里的情况下,能快速调动大量资源,集中发展工业产能、建设基础设施等。但印度则处于两边都不靠的局面,他们既没有发达的资本市场把分散私有的资源调动、汇集起来,又没有资源的国有,所以,当印度想要快速发展基础设施、加快工业产能建设时,他们调动资源的能力没法跟中国比。因此,国有制对于后发展的中国实现快速赶超曾起到积极的作用。

  但是,到今天,国有制的民营化改革已经是不加快不行了。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我们不能总是投资建厂、修路、盖大楼,而忽视消费,现在已经是工业产能严重过剩。现在阻碍经济增长的瓶颈是消费增长不足,而不是工业投资不足。过去我们总把生产建设跟经济发展等同起来,现在要改了,消费也是发展经济,甚至是更重要的促进经济发展的行为。对于以前总处于温饱边缘的农业社会,生产能力低一直是经济发展的瓶颈口,那种“发展经济等于扩大生产建设”的观念是可以理解。但是,到今天,多谢工业革命,生产能力已不是问题,关键是到哪里找到更多的消费需求以满足产能的扩张。

  所以,过去是从效率的角度谈为什么要把国企民营化,但是,到今天,我们必须从财富的国有还是民有,谁更能促进国内消费需求增长,谁更能促进经济模式转型的角度来考虑下一步改革方向的问题。

  在生产性资产是民有的社会里,老百姓可以从两种渠道分享经济增长的好处,一是通过劳动工资的上涨,另一个是通过财产升值。这就是为什么尽管美国在1998年~1999年间GDP增速只有4%左右,但整个经济和社会是一片繁荣。可是,在中国只有在GDP增速超过9%,社会才能体验到繁荣,是因为中国以国有资产为主,这样,老百姓差不多只能通过工资的上涨分享经济增长的好处,而资产升值则主要由国家独享了。资产的国有使老百姓难以感受到资产升值的好处。

  因此,国有制经济往往是消费需求不足,只能靠投资刺激增长。实际上,国有经济也更偏好靠投资促增长,过去的苏联和计划经济的中国都如此。而私有经济体只要有较低的经济增长,就能带动很多的内需增长。

  十七大报告中讲到要增加老百姓的财产性收入,这种政策意愿很好。只不过,在国有制之下,老百姓没有获得财产性收入的产权基础。因此,民营化改革是实现十七大提出的目标的根本性一步,也是必要的一步。

  问:那么必要性表现在哪里?

  陈志武:表现在中国不能再靠投资、靠出口市场、靠扩大工业产能为进一步的增长提供动力。为了经济转型,最核心的改革之一是把国有资产的所有者落实,把全民所有制中的“所有者”请出来,让产权真正落实到具体的个人身上。也就是说,把国有产权通过“国民权益基金”股份的形式分给13亿公民,这样,让13亿公民都能通过基金股份参与国有企业的分红,并直接享受到国有资产的升值。只有在民营化改革之后,中国老百姓的消费增长才会更旺盛,国内需求的进一步增长才有了具体的财产基础。

  问:近些年国退民进式的改革,并没有造就多少有实力的民营企业,反而是国有垄断企业的实力不断增强壮大,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陈志武:原因当然很多。第一,2001年底加入WTO给中国经济带来一轮高增长,不管是国企、民企、外企,都能分享到部分WTO红利,因此,这些年国企的利润也在上升。可是,许多人没有看到这些年国企利润背后的这类原因,而是下结论说企业的所有制性质对效率没影响,于是,“国退民进”停止,进而改成“第二次国有化”。第二,在行业准入、融资机会、融资成本以及监管审批框架上,多方面对民企歧视、对国企优惠。比如,像近期的宏观调控政策以控制贷款总额为具体目标,其结果是保护了国企,逼着许多民企因无法得到资金而关闭。另外,在行政、法律和司法过程中,由于国企的股东是国家,它们总能得到特殊的保护,这直接构成对民企的歧视,牺牲民企的权利。在这些环境下,民企当然无法与国企公平竞争。

  问:谈到把国有资产分给全民,很多人会想到俄罗斯和东欧国家的私有化,以及其所造成的寡头、失业增加等现象。在很多中国人的心里,私有化就是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公的代名词。您对此有何评价?

  陈志武:我走过这么多个国家,看到的情况正好相反,反倒是公有制不受制约的权力带来的社会不公最突出。俄罗斯的结局恰恰是私有化不彻底,权力不受制约所致。1992年~1994年间,俄罗斯最初的私有化是政府给每个公民分发面额一万卢布的私有化券,凭证可购买企业股票或入股投资基金,也可有偿转让或出卖,数以千百万计的俄罗斯人成为了股民。这之后,因为通货膨胀,一些民众为了生计出卖了私有化券,暴富者和经理们乘机廉价收买,私有化证券在他们手中集中。但这部分的比例不是很大,而且也因为当时的俄罗斯人对有价证券还没经验,以为这些东西没有什么价值、不值钱。

  俄罗斯的私有化之所以广受诟病,问题主要出在1992年~1994年私有化过程中,许多重点国企40%左右的股权继续由政府拥有,于是,之后,这些企业在本质上继续是国有控股企业,亏损仍然严重。到1996年时,这些企业财务危机又出现。

  当时,俄罗斯面临总统选举,叶利钦要连任,而此时经济形势不好,企业普遍经营不善,政府的财政收入很少。政府想的解困办法就是“以债换股”,也就是,让一些个人给国有企业贷款,同时由国有股份作为担保:如果企业在几年内不能还贷,放贷的个人就自然接手国有股份、成为企业的所有者。在实际操作上,虽然也有招投标,但内部交易严重。少数人放贷给企业后,再和企业管理者合谋造成企业的经营不善,无力还贷,从效果上迫使大量国有企业以极低的价格落到了私人手中,由此产生了一些财富寡头。这种做法有点像国内前几年搞的国企MBO。

  所以,俄罗斯出现的财富寡头不是私有化券所致,而是后来的“以债换股”,当初私有化不彻底所致。

  而捷克的情况就不同。捷克也是发行私有化券,将所有国有资产平分给国民,公民可以直接购买公有企业股份,也可以向投资基金投入私有化券,成为基金股东。基金用私有化券购买企业股份,获取投资回报,然后再向投入私有化券的公民分红。投资基金成为了企业的大股东,这样一来,就解决了企业股权过于分散的局面。捷克的私有化很彻底,没有留下国有股份,也就没有留下任何诸如“以债换股”的后遗症。在捷克,私有化后,并没造就俄罗斯那样的寡头。私有化转轨完成以后,捷克成为继波兰之后第二个经济复苏的东欧国家。

  以上可以看出,人们对私有化的恐慌和对公有制的迷恋,是没有多少事实支持的。我们知道,发达的富裕国家没有一个是靠国有制富起来的,今天世界上发达的国家都是以私有制为基础。俄罗斯的问题也不是因私有化券所致。中国目前的公有制实际上是官权所有,公有制成为少数人控制社会资源、进行权钱交易、明目张胆瓜分国有资产的借口。在这种体制下,人民名义是所有者,实际上根本无法行使所有者的权利,既没有对国有资产的使用、管理和分配的发言权和监督权,也无法从国有资产的增值中获利。到今天,还是连一份国有资产清单都没有,更不用说有经独立审计公司审计过的国有企业财务报表,给老百姓看。

  所以,我要推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私有化,而是要将国有企业“全民所有制”中的“全民”作为财产所有者的身份落实。以前,“全民所有制”中的所有者缺位,或说是虚的。现在,我们应该将国有资产股份注入一个个“国民权益基金”,或者说就把国资委改名换姓成“国民权益基金”,然后,把这些基金股份均分到13亿公民手中,让他们明确成为这些国有资产的所有者,并允许他们自由交易这些“国民权益基金”股份。

  这实际上是实现真正的“全民所有制”,让每个人都成为有产者。这是民营化。

  中国今天要搞民营化,相对要比当初俄罗斯、捷克的条件成熟很多。俄罗斯、捷克的老百姓当时对股票、债券、基金股份的价值完全没有认识,也没有任何实际操作经验。我1986年在国防科技大学工作,当时学校强制教师每月买国库券,工资的一部分直接以国库券的形式发放。我当时对有价证券毫无认识,认为它没有价值,等同废纸,所以随手就给了别人。我当时对国库券的认识和态度大概和俄罗斯、捷克的人们对私有化券的认识和态度差不多。但现在,中国的情况不同了,中国老百姓全民炒股,基金账户有一亿多,大家对股票、基金等有价证券的认识已经比较充分,市场监管的问题虽然很多,但监管架构已经具备,也有近18年的经验。要搞民营化,中国人比当初的俄罗斯人、东欧人有经验得多,至少不会出现拿民营化基金股份换酒喝的情况。

  问:目前中国如果进行大规模的民营化,其中的腐败和权钱交易是肯定的,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政治改革和私有化是否存在先后的问题?

  陈志武:在一个缺乏对权力进行民主监督的社会里,才更需要民营化,让缺乏制约的权力没有腐败的资产基础。因为民营化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也可以在政治上起到制约权力的效果。国有制让人民从属于权力,这一点在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等书中均有详尽论述。而民有制则有利于权力制约体系的建立,因为大部分人有了财产特别是资产性财富后,会增加中产阶级的规模,人们实现自己财产价值的愿望会更强烈,权利意识会增强,会更理直气壮地对权力进行监督和质疑。因此,在目前政治体制改革难有根本突破的前提下,进行民营化改革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提升中国的民主。

  问:罗马俱乐部在几年前曾经出过一本书《私有化的局限》,认为私有化是件好事,但有局限,推行私有化要趋利避害。在您看来,私有化的边界和局限是什么?是不是私有化的程度越高就越好?

  陈志武:对一个国家,私有和公有的边界到底应该在哪里,取决于以下因素。

  首先是这个国家的制度架构,是否有宪政民主?司法是否独立?这些方面的实现程度越高,对公有制的支持程度就越高,因国有制带来的委托代理成本会越低,公有制的边界就越宽些。只有当公民对国有资产的占有、使用、处置拥有充分的监督权力时,委托代理成本才可能降低。这就对政治的民主化程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苏联和东欧的历史已经证明,在没有宪政民主和司法独立的情况下,所谓的公有制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其次是人口的多少。新加坡、瑞典、丹麦这样的小国可以搞公有制,因为这些社会的人口才几百万,同质化程度很高,使管理者和人民之间的信息不对称程度相对较低,减少委托代理过程中的道德风险。而像中国这样有13亿人口的大国,国企资产管理的复杂程度超过人们的想像,委托代理成本远胜过公有制能带来的任何好处。当然,一个办法是建立庞大的官僚体系来管理13亿人的公有资产,但官僚体制人数多,在信息和资源上占有优势后,不仅道德风险会出奇的高,而且让老百姓在博弈中处于劣势。所以,中国如果在社区、镇、县这个层面搞公有制,也许有些可行性,但在全国范围内,要实现成功的公有制几乎不可能。

  再次是跟一国的发达程度、发展阶段有关。前面讲到过,在中国需要高速工业化,需要建立庞大的基础设施网络时期,经济靠投资驱动,那时,国有经济的比重可以高些,这有利于资源的集中投资,有利于快速工业化。但是,一旦工业化发展成熟,甚至出现产能过剩,国有资产比重太高,反而会切断经济增长对社会能产生的财富效应,阻碍国内居民消费的增长,不利于经济模式从投资驱动到消费驱动的转型。因此,工业化了的社会里,国有经济的比重必须降低,其边界应该变窄,否则,会阻碍进一步的发展。

  问:金融、石油、国防等行业的民营化还会牵涉国家安全和产油国战略的问题,但不进行民营化又难以提高效率,这个矛盾怎么解决?

  陈志武:金融、石油、国防等行业掌握在私人手里会危及国家安全,我看不出来。从中国目前的情况看,这些行业由国有企业垄断反而更不安全。拿石油业的情况来看,因为垄断的日子太好过,相关企业根本没有动力进行技术创新,也没有动力寻找替代能源,从长远讲,这使未来的国计民生更不安全了。在人类历史上,懒惰、不思进取所造成的损失远大于任何的有形损失,只不过人们看不到而已。

  在工程机械行业,三一重工、中联重科都是民有、民营企业,这些企业的所有者都是私人,他们有威胁国家安全吗?反倒是他们这些企业的不断创新,使中国工程机械业的国际竞争力越来越势不可挡。

  在美国,国防这样和国家安全直接相关的产业,也完全掌握在私人企业手中。美国的国防采购,从战斗机到爱国者导弹,都是由政府向波音、洛克希德、马丁等私人企业采购的,甚至在伊拉克打仗时,都有私人保安公司承包许多本来由军队做的战务。没听说过这些企业有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情况。私人企业在利益驱动下,效率更高,更好管理,这一点哪个行业都是如此。

  二

  项经济指标增速放缓,大家都担心经济出问题。但事实上,今年的经济增长率虽然达不到两位数,但预计仍在8%以上,这仍然是很高的增长,但为什么大家这么紧张呢?这是因为老百姓感受到的GDP增长和实际的问:最近,中国经济出现了一些令人担心的变化。在此背景之下,推进民营化改革有何意义和迫切性?

  陈志武:近期,中国经济出现了产能过剩、出口偏紧等不利情况,多第Ⅱ篇国富民穷之忧 GDP增长是两回事,后者到了老百姓那里是要打折的,老百姓没办法同等程度上享受经济发展的成果。

  为什么呢?因为中国经济增长主要是生产性增长,过分依赖工业、基础设施等方面的投资,大部分社会财富掌握在国家手里,民众没有多少资产性收入,主要或说完全靠工资生活。在国有制之下,民间不拥有太多资产,老百姓的资产性收入缺乏,其消费需求当然被压制,经济再增长也产生不出太多的财富效应,这是一种畸形的资源配置结构。

  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生产已经不是问题,但造出来的东西由谁来买,这才是增长的瓶颈所在。以前中国造的东西卖给别的国家特别是西方发达国家,但近期由于次贷危机等原因导致外部订单减少,内需不足的问题就显得尤为突出。而且即便没有次贷危机,由于世界大多数人已经用上了中国商品,以后要大幅扩展会很难。所以,中国经济从外向型向内需型转变已经迫在眉睫,而要实现这种转变,就必须改变目前的所有制结构,把国有经济中属于每个人的那部分产权分给个人,让大家同等程度地享受经济发展的成果。

  问:今年(2008年)以来,您多次提到了民营化的重要性。那么在操作层面,在如何将国有资产民营化的具体做法上,您有何设想?

  陈志武:我设想的是人均一份的改革模式,公平、透明,可以最大限度地杜绝权钱交易。具体做法是:由150家左右的央企组成国家层面的国民权益基金,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也各自成立基于当地国企产权的国民权益基金,包括各辖区的国有资产。这样全国就有32个国民权益基金同时存在。然后,给全体国民每人同等份额的国民权益券,由国民自愿决定愿花多少价钱,去购买哪个国民权益基金的股份。当然,可能或有很多人选择买全国、广东、上海等发达地区的公民权益基金股份,那么这些地方国民权益基金的股价就会上涨。这样就会形成竞争的局面,价格低的国民权益基金就会想方设法提高经营水平和效益。

  2006年底,国有企业净资产总值约13万亿元,人均大概一万元,如果按目前GDP的增速10%计,每人每年就有财产性收益1 000元,一个三口之家就会增加3 000元左右的现金流,这对拉动内需肯定有很大的帮助。

  问:到目前为止,人们对您设想的反应如何?您认为自己的设想有无可能变成现实?

  陈志武:反应很好。关键是,人们终于看到,老百姓过去基本只有工资这条单一渠道分享经济发展的好处,现在是通过民营化改革、放开资产升值这条分享经济增长好处的渠道的时候了,这是从根本上解放民间消费的改革;另外,许多朋友也认识到,国有制经济必然靠投资、靠出口驱动增长,而如果要依赖国内居民消费驱动增长,就必须先把资产产权民营化,因为资产的国有从根本上抑制居民消费。看到体制的这些影响后,民营化改革只是时机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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