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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齐物论〉讲演录之一(牟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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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主讲 卢雪昆记录
      【说明】一九八七年二月至四月,牟宗三先生讲授庄子〈齐物论〉于香港新亚研究所,共十五讲。今由卢雪昆女士据录音整理,杨祖汉先生做最后的校订。
      第一讲
      中国人以前讲古典文献是用老的方式讲,我们现在讲文献需要用概念的方式讲,要抓住每个概念,明确的了解它。譬如,你要超越地了解《道德经》头章,把它的义理讲出来,用老的讲文献的方法表达不出来的。大体能表达一点,但很松的。老的讲法是指点性的方式、启发性的方式。你用这种方法讲,现代人不懂的。
      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性的、相对性的、价值性的判断都要平齐。这是一个抽象的说法,中国人很少用抽象的词语,而喜欢用具体的词语。〈齐物论〉用的是具体的词语。
      用现代人的词语讲,美丑是美学、善恶是道德、是非是知识论。笼统地说「是非」,不对着善恶讲,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知识上的。我们讲「真、善、美」三个概念,这是一个纲领。「真」就是知识上的,讲「是非」。中国人以前言「是非」,大体就着道德上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现在,道德上的是非以善恶来表示。
      是非、善恶、美丑,是相对性的价值的判断,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就会思考这个问题。庄子提出平齐是非、善恶、美丑,但直至现在还是不能平齐。那么,我们不采取庄子的平齐的方法,我们在人类理性的范围内怎样能找出一定的比较性的真理呢?
      庄子在〈齐物论〉这篇文章里采取一种超越的智慧的立场来平齐,凌空地把世间的种种争吵化掉,化掉相对的争辩。智慧需要凌虚的态度,超越就是凌虚。以超越的智慧看,是非、善恶、美丑都没有一定的道理,这不是采取内在的立场。「凌虚」是我们生活上体会的用语,专门的词语就是“transcendental”
      (超越的)。「超越的」就从这个地方了解,就是凌空一点。智能与知识不同,智能就是凌虚。
      庄子采用凌虚的智慧立场平齐是非、善恶,这种态度高一层,而且是智慧的,不是一套一套的概念系统。概念系统是知识。庄子采取的是一种凌虚的智慧的态度,现代人并不采取这种态度,乃是采用内在的(immanent)一套theoreticalsystem,持着这种态度来辩。
      「内在的」(immanent)对着「超越的」讲。「内在」就是内在于系统里面;「超越的」就是凌空的,不落在世间的某种立场。譬如说,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场,我站在佛教的立场,我就与你争辩,这种态度叫做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立场,庄子不采取这种立场,乃是采用超越的凌空智能的立场。照庄子看,凡是系统都是固执的,你所固执的那些系统都没有甚么价值。
      现代人采用内在的系统的思辩,基督教、佛教、儒家、墨家、……,乃是一套套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现代人大体不能了解庄子的态度,庄子这种态度很高,他不是内在的系统性争辩,他是用超越的智能来看,来观照。这很难了解的。
      我们暂时撇开庄子的立场,站在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来看,我们怎么样找出一定的道理呢?有没有一定的道理呢?假定没有一定的,那就是现代人主张的,只有各人的偏见。但是,世间的道理确实是有一定的。假如道德是偏见的话,自由世界与极权世界的争辩就没有道理。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论辩的立场讲也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来,不过要慢慢来,不能采取庄子那种态度。哲学家的思辨不是凌空的一句话所能表示的。
      讲学问是内在的系统性的原则。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采取内在的系统性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这要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才行。不要乱发议论。所以,学问还是可以讲,讲学问就是要站在内在的系统性的争辩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来。要不然我们讲学问干甚么呢?能讲学问才能讲教育。假定说没有一定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是发表自己的偏见。那么,教育的目的是甚么呢?难道教育是教人以偏见吗?这话不通嘛。
      尼采、鲁索、沙特这一类思想家可以出精彩,严格讲不能算是哲学家,只能说是思想家。康德站在系统性的立场讲出一定的道理,他把人类理性牵涉到每一个范围仔细地衡量。人类理性牵涉到的最大范围就是真、美、善。真就是知识;善就是道德;美就是美学的问题。道德就牵涉到宗教。人类理性所牵涉到的就不过这三个范围。尽管社会上千变万化,还是离不开真、美、善的问题。那么,真、美、善当然不是偏见。
      真、美、善的问题可以出现偏见,有偏见就可以讨论,通过讨论得到一定的道理。一步一步的,到最后达致一定的道理,虽然你还是可以不相信。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最容易起争辩的时代,相对价值论盛行,是非、善恶、美丑都在争辩中。你要想讨论这些问题,两种态度都需要,既需要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的态度,也需要庄子这种凌虚的智慧的立场。因为理论系统也要靠有一种见识,识见就是智慧。
      理论性系统的争辩要靠有识见,有识见才能见道。哲学家那么多,我们为甚么说康德是真正负责任的哲学家呢?就是康德有识见。虽然大家不一定懂康德哲学。
      假定我问你:甚么是善?甚么是道德的善?你说不出来。讲善的理论多得很,对于「善」这个概念有很多,你杂七杂八地都知道一些,但没有用。「善」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嘛,你还是说不出来。从古希腊开始讲「善」,讲了两千多年,除康德之外,通通没有用的。知道很多概念还是没有用的,每个人大体都有一点moral
      sense,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善,要真正理解甚么是善不容易。要了解甚么是moral good,你要有「见」(insight)。
      譬如,美学方面讲许多道理,你还是不知道甚么是美。所以,需要辩,辩就需要有学问、有知识,也要有识见。识见高一层,属于智慧。我还可以问你:甚么是真呢?科学怎么出来的呢?科学是不是一定真呢?甚么情况下是真呢?总起来是真、美、善三个范围,争辩就从这三方面来。
      现在,你们要确定做学问的方向,要自己用心。先要走下学的路,下学而上达。下学的路就是内在的理论的系统性的路,一步一步的,每一步都有一定的道理,并不是全是偏见。进一步要训练庄子这一套,至少要了解〈齐物论〉。不要说这是两千多年前的老古董,马上就在人生里面起作用。
      这是两个立场,两种态度。一种是超越的智慧的立场;一种是内在的理论系统的立场,凡是在人间,内在于社会里面,都是系统。庄子的态度是超越的凌虚的,他要跳出这个内在的系统之外。所以他高一点,一开始你跟不上,把握不住,你要先经过内在的理论的系统。假定这方面充实了,你再看庄子。那么,庄子这方面的超越的凌空的智慧才能具体化,要不然都是空话。
      我说这些话就是让你心中形成一个概念,形成概念,你就能把它抓住,一个概念就是一个原则。当我提出超越的凌空的智慧这个词,你就要对这个词形成一个观念。我又提出内在的理论性系统这个词,这是抽象的话,提出来以后要说很多话帮助你形成一个概念。在你的思想中形成一个概念,你的心光才能打开。要不然你的心光打不开,你的心是大混沌,一般人皆如此,只是顺着社会上的习惯走。所以有专家。专家有内在的理论性的系统,有概念。我提出这两句话就代表两个概念,用这两个概念处理问题,一步一步把这个道理讲出来。这就要费劲。
      〈齐物论〉我讲了十八遍,开头并不是全部都能讲明白,有些文句彷彷佛佛的大体地了解一下。要多讲,反复讲,反复诵读,慢慢来的,不能急,急也没用。有几段重要的文句很难讲的。以后转到中文大学哲学系,在哲学系就不能讲文献。哲学系不讲文献,哲学系当问题来讨论。讲文献太浪费时间。文献你们没有读,又没有足够的哲学训练,与你们作哲学问题的讨论,这很难的。
      中国的老文言表达力不够的。譬如说,《道德经》的头一章,你要把它的义理讲出来,严格讲,简单的文言表达不出来的,不恰当的,你大体能表达一些,但很松的。中国的老文言有时候表达很漂亮,譬如,僧肇用很漂亮的骈体文,谈佛教的玄理。但现在不能用这个方式。那些很漂亮的骈体文、文言文的语意是甚么?你能不能明白呢?你现在要确定地了解,明白其语意以后,要求把这个概念明确地表达出来。这就需要以概念的方式讲,一般的文言讲不清楚的。
      这个学期讲〈齐物论〉。你们要读郭庆藩的《庄子集释》,那是最完备的。那是郭象注,成玄英疏。这是中国的古典,你首先要会读文献,文章要自己看,要看注。
      〈齐物论〉这篇文章很长,而且最难了解,最难讲。这个标题也很奇怪,《庄子》三十三篇里面很少这种标题的。有人说这篇文章不是庄子写的,因为《庄子》里面没有这种标题。这是考据性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没多大兴趣。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齐物论〉这个标题有两种读法:一种齐「物」;另一种是齐「物论」。我依照一般的讲法,不是单单齐「物论」。物是广义,事事物物都要齐。第二种讲法不对的,站不住的,因为这种讲法,对所齐的东西有所限,单单限制在「物论」。「物论」就是theory。但庄子不止于此,是非、善恶、美丑,一切比较的,价值性的,相对的判断都要平齐。「齐」就是平齐。
      我说「一切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这是抽象的说法,很笼统的。具体地说出来,甚么是相对的价值性的判断呢?中国人喜欢用具体的词语表示道理。具体地说就是「是非」、「善恶」、「美丑」。美丑属于美学,善恶属于道德。是非呢?要是笼统地说是非,不对着美丑、善恶讲,它很广。善恶也算是非之内。假定道德用善恶来表示,那么,这种分别讲的是非就知识讲,真是知识上的。真、善、美是三个纲领。中国人以前说「是非」,大体是就道德的是非讲,那个「是非」是应当不应当的问题,那是另一个意思。现在,道德以善恶来表示,那么,这个「是非」就是真理的问题。真理很广泛,有是科学的真理,有是最高的真理。《道德经》所讲的那个道理也是真理呀。
      所以,依照〈齐物论〉,是非、善恶、美丑都是相对性的价值判断,有是,就有一个非与它相对;有善,就有恶与它相对;有美,就有丑与它相对,那么,究竟谁对呢?你说美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你说丑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是非、善恶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呢?思考这种问题是永恒性的问题。
      我们先看〈齐物论〉头一段: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一段里面有几个重要的观念。甚么是「天籁」呢?甚么是「吾丧我」呢?这一段是引子,在这个引子里就有这么两个重要观念。
      人籁、地籁很容易明白。下文告诉你,「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比竹」就是我们平常演奏的音乐。地籁就是自然界的种种声音:刮风的时候的风声,下雨的时候的雨声,打雷的时候的雷声。甚么是天籁呢?这没有说出来。天籁不能说嘛。
      你看庄子怎么说「天籁」这个观念。为甚么牵涉到「天籁」这个观念呢?就从眼前这个「答焉似丧其耦」的状况讲。颜成子游看到他的老师子綦「答焉似丧其耦」的状况,他不了解他的老师的这个状况,他看他好像心如死灰一样。故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说: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今者吾丧我。」那么,「吾丧我」与「答焉似丧其耦」相呼应。
      「答焉似丧其耦」。「似」是似乎,好像是,事实上他并不一定真的丧其耦。那么,甚么是他的耦?下文说「今者吾丧我。」「吾丧我」与「丧其耦」相呼应,由此你可以了解甚么是他的耦。头一段这个引子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观念。你能够了解他的耦,他今天为甚么是丧我,你就了解甚么是天籁。「丧我」不一定是坏的,你能达到丧我的状态,你才能够了解天籁。要不然,你只能了解人籁、地籁,你不能了解天籁。
      首先,你要从文字上了解,甚么是他的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都是身体的状况,就是没精打彩的样子。他所以如此没精打彩的样子,是因为他丧失其耦。假如他有他的耦,他就很有精彩,仰天长啸,而不是仰天而嘘,不答然了。「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是physicalappearance,
      physical
      appearance属于body的问题。西方哲学的二元论就是讲mind与body的问题、身心的问题。与身体状况相对的是mind(心灵)。所以,「丧其耦」就是丧失他的心灵。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如此没精打彩的样子,是因为作为他的耦的那个mind没有了。「耦」是指「心灵」讲的。
      好像丧失了他的心灵,这种状态是一个怎样的状态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这种状态呢?在日常生活中,假如一个人患精神病,就是失心,犯失心病。「丧其耦」就是失心,因为身体与心为耦。不过,这个地方,子綦不是失心疯,子游以为他是失心疯而已。他的「失心」是一种「忘我」的状态,所以下文说「吾丧我」。你们平常有没有这种境界呢?你们要有这种观念,要不然完全不能讲这种古典。
      颜成子游没有了解他老师的心境,所以说,「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人的形体可以形如槁木,但我们的心灵不可以如死灰一样。心如死灰,这个人就完蛋了。颜成子游不知道他的老师的心境,以为他形如槁木,心也没有了,完蛋了。事实上,子綦并不如此嘛。
      子游问,「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答:「你问的对。我今天的隐机与往日的隐机不一样。」所以说,「今者吾丧我。」在这个句子中,「吾」是主词,「我」是受词。「吾丧我」就是忘我。这个「忘我」代表甚么境界呢?「我」指心灵讲。那么,这个忘掉心灵的境界是一个甚么境界呢?在这一段文章里面,「忘我」不能说成「忘心」,「忘心」这话不通的,那变成失心疯了。这个地方,「忘我」就是平常所以说的「出神」,心不在焉。一个人专心思考一个问题,就会有这个境界。这个时候就叫做心灵出窍。
      庄子说「吾丧我」这个境界是为的要说「天籁」。你了解「天籁」,并不一定表示你个人的修行达到很高的境界。就在你出神的状态下,你的心灵不为现实的固定的形态所拘束,解放一下,凌虚一点,你就能了解甚么叫做「天籁」。我们平常那个心灵都是拘禁的,不解脱,不放松。就是说,心灵为一个固定的形式所拘束。心灵从固定的形式中解放,这就是洒脱。我们说一个人洒脱,就是他的心灵不拘束于某些成规成矩、风俗习惯的俗套里面。
      道家喜欢用洒脱这个词。把拘禁去掉,你的智慧才能开发,你的心灵才能解放。心灵洒脱,你才能了解甚么是人籁、甚么是地籁、甚么是天籁,你才能了解道家所说的「自然」的意义。「天籁」是甚么?天籁就是自然。天籁就表示你的心灵有一个洒脱的境界。你的心灵自在,你才能暸解天籁嘛。你心灵不自在,你怎么能了解天籁呢?
      道家所谓天籁、自然,就是自由自在。(逍遥游)就是讲自由自在嘛。这就是道家所说「自然」的意思。道家所谓「自然」不是西方说natural
      world的意思。西方所说的「自然世界」正好是道家所说的不自然,是他然。他然就是待他而然,用佛教的词语说,就是依他而然。依他而然就是有条件的。那么,自然就无所依待。依康德讲,「自由」的消极意义就是不依待于外在的感性的经验的条件。但是,康德讲自由还有一个积极的意义,这是从free
      will那里讲,讲moral freedom。所以,他不只讲无待。「自由」的积极意义就是意志自己给自己立一个法则,这是讲moral
      will自立法则,决定方向。这当然是道德的意义嘛。道家不讲这一套,道家的「自由」就是无所依待、自由自在。
      康德讲这一套是儒家的道理,积极意义的自由相当于儒家的哪一个观念呢?相当于理学家的哪一个观念呢?康德所言立法意义的自由相当于儒家的「心即理」。陆象山所言「心即理」就是立法意义的自由。所以,康德讲意志自由这一套只能与儒家相比较,不能与道家相比较。
      「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可是天地间哪一个东西是自己如此呢?都是佛教所说的因缘生起嘛,都是有条件的,有条件就不是自己如此嘛,是依靠旁的东西而如此啦。除上帝之外,都是依靠旁的东西。上帝才是自由自在自足,这是西方宗教家的讲法。自由、自在、自足,这三个名词一定在一起嘛。
      东方人不讲上帝,但是,我们可以有这个境界,可以通过修行而达到这个境界。道家就有这个境界,通过修道就可以达到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西方所说自然世界,而是一个超越的境界,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到的。这种心境道家就叫做道心。不但庄子如此,老子《道德经》也是向往这个境界,故言「道法自然」。儒家孟子所言「本心」,王阳明所言「良知」都是这个境界。其它现实的东西都是有条件,只有「本心」、「四端之心」、「良知」是unconditional
      mind,这是个标准。佛教讲涅盘、三德秘密藏、般若、解脱、法身也是如此。这都是自由自在自足的境界,这都是修行而达到的。中国人不讲上帝,上帝是个虚构的概念,这是为众生方便说法,说一个上帝方便你容易了解。其实上帝是情识的执着。
      西方人说:你们讲「道」太玄,我们讲天上的父很清楚、很具体。father我们大家都懂,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父亲呀。那么,既然有一个天上的父,为甚么没有一个天上的母呢?所以,有一个人主张有天上的母,乾坤并建。由此可知,这种拟人法、喻神法不能讲最高的真理。严格讲,这个「道」不可以是天上的父,也不可以是天上的母。喻神法只是一种方便,这是以神话的方式表达嘛。中国人不采取这种表达方式。
      子綦说:「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末闻天籁乎!」子游答:「敢问其方。」子游问子綦「人籁」、「地籁」、「天籁」这三者的意义。下文就讲出来。「人籁」就是比竹,「地籁」就是「众窍」,这讲得很清楚。那么,甚么是「天籁」呢?没有说出来。「天籁」指不出来的。「人籁」、「地籁」都可以举出来的。通过乐器而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人籁」。凡有孔的地方都可以发出声音,这些声音都是「地籁」。这是可以举出来的,可以指具体的东西。
      「人籁」、「地籁」都是具体的东西,可以指陈的。「天籁」不是具体的东西,不可具体指说。那么,这个不能具体指说的「天籁」如何了解呢?它是甚么意义呢?「天籁」就是所谓「自然」。这个「自然」不是自然世界的东西,那么,这个不能指陈的「自然」是甚么呢?你要知道,它不是个东西。这不是东西的东西我们用甚么词语表达它呢?所以,王弼注曰:「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这是王弼注老子《道德经》「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
      那么,这个不能言,不是个东西的「自然」是甚么呢?这是自然如此,是一个境界,一个意义。我们第一步粗略地说,「自然」是一个意义(meaning)。这个意义不是一个有限定的概念的那个意义,因为「自然」不是个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说一个词有甚么意义,那是概念的意义,通过下定义,那是确定的概念。道家所说「自然」不是这个意义,而是通过高度修养而达到的一个心灵境界,可以看成是一种心境。这是描述的词语,我们说它是一个意义,当意义看,那是借用,从说它不是个东西转过来的。
      庄子〈齐物论〉讲演录之二(牟宗三)
      宗教哲学   2009-02-05 15:02   阅读9   评论0   
      字号: 大大  中中  小小
      
      
      「自然」不是entity,它是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就代表一种meaning。这个meaning不是限定概念的意义。我们现在从逻辑的立场说意义是限定概念的意义,限定概念是逻辑里面所说的概念,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意义,那是通过下定义而来的。凡是通过下定义而成的概念都是限定的概念。我们平常所说的「意义」都是从逻辑的立场讲。
      我们说道家所言「自然」、「天籁」是一个意义,这不是从逻辑的立场说的意义,因为它不是属于东西的一个意义。限定的概念都是一个东西,粉笔是一个东西,可以下定义,人也可以下定义,任何东西都可以下定义。道家所言「自然」之为意义可以通过「无称之言,穷极之辞。」这两句话来了解。
      庄子说「天籁」是模拟「人籁」、「地籁」这两个具体的term说出来的一个具体的词语。「人籁」、「地籁」是具体的。「天籁」也加一个「籁」字,籁是一种声音,所以,「天籁」也是一个具体的词语,但这个具体的词语是模拟「人籁」、「地籁」而说出来的。「人籁」、「地籁」这个具体是实质的具体,可以指陈的;而「天籁」这个具体说不出来。差别就在这里。既然「人籁」、「地籁」、「天籁」都是籁,那都是具体的词语嘛。但前二者可以实指,而「天籁」说不出来。就是说,「天籁」所表示的「自然」不是entity,不能当entity来看。
      甚么是entity呢?事事物物,有限定的东西都是entity。天地间哪有一个entity可以像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籁」呢?没有这个东西嘛。譬如,佛教讲空、苦、无我,都是一种意义,不是entity。苦是一种意义,是一种感受,哪有一种东西叫做苦的呢?甚么叫做无常呢?今天存在,明天不存在,这就叫做无常,无常也是一种意义。「空」更是一种意义。「空」、「无我」更抽象嘛。佛教讲的这个「空」就是类乎道家所讲的自然,「空」不是一个东西。没有自性,把自性抽掉,就叫做「空」,「空」不是本体。本体是个东西呀。
      当我们说庄子所言「自然」、「天籁」是一个意义,你必须马上知道这个词语的使用,说它是意义那是对着它不是一个本体而发的。而这个意义是通过高度的修养而达至的精神境界。所以,它不是一个限定概念,不是指限定意义的概念讲的。那么,这样意义的「自然」、「天籁」庄子怎样来表达的呢?下面说一大套,你们看下文: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这是描述语句。「万窍怒呺」就是众窍发出来的呼呼的声音,大风刮起来就有声音。这是地籁。「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这是种种形态的窍穴。「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是种种声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是形容风摇荡的状态。读文学的人读《庄子》当文章读,这文章很美。我们读《庄子》不当文章读,而作哲学看。
      子游听他的老师说了这一大套,他明白了,所谓地籁就是众窍所发的那些声音,人籁就是比竹。但是,甚么是天籁呢?故曰:「敢问天籁。」讲「人籁」、「地籁」可以描写一大堆,但讲到「天籁」呢?没有办没描写了。你看子綦怎么表示「天籁」。「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句子显出「天籁」的意义。
      子綦用一个疑问句显示出「天籁」的意义,这是了解这句话的方向,这个大方向不能错。在这个大方向的指导下,再对这个句子加一个恰当的训解、解释。因为「天籁」不是一个东西,不能直说。他用一个疑问句来暗示,用这种暗示的语言来表达「天籁」的意义。这种语言不是科学语言。逻辑实证论说有两种语言,一种是科学的语言,一种是情感的语言。但庄子的这种语言既不是科学的语言,也不是情感的语言。逻辑实证论对这种语言没有了解。
      这种暗示语言是指点语言,这种语言是要承认的。所以,逻辑实证论不承认这种语言,那是不行的。我们现在借用这些概念了解老古典,这对于古典的原意并没有歪曲,只是借用这些概念把古典的原意更明确地表达出来。所以,我们用现代词语一定要弄明白,要清楚、确定。不能影响古典的原意,不能瞎比附。
      我们要了解「天籁」不能离开「地籁」,要就着「地籁」而达到「天籁」。它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而指点。我们了解佛教所说的「空」也不能离开具体的东西,「空」是甚么东西的意义呢?「空」是一个意义,它是就缘起法,就缘生而说的。一切东西都是因缘生起,就着因缘生起而说它没有自性,没有自性就是「空」。我们不能离开缘生法而了解「空」,「空」不能离开缘生法而了解。「空」是缘生法的意义。上帝也不是离开这个世界的高高在上的上帝。
      那么,庄子所说的「自然」、「天籁」也不能离开「地籁」来了解,但是,它又不是「地籁」本身。「地籁」是可指陈的东西,「天籁」是不可指陈的,但这个不可指陈的「天籁」不能离开「地籁」而了解。这就是所谓玄。所以,了解这个东西需要玄智。这是道家的智慧。
      那么,了解「天籁」怎么样离不开「地籁」呢?「夫吹万物不同。」这是「地籁」,就是众窍的各色各样的声音。谁使这万种不同的声音如此呢?从这个疑问暗示「天籁」。假定一个信教的人说上帝使它如此,那就坏了,道家的这个「自然」就不能说了。站在庄子的立场,这个「吹万不同」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呀。他不在这上面追问一个first
      cause来创造它。追问一个人格神来创造它,这是最笨的方式。道家不在这个地方讲「道」。
      最后一句疑问句:「怒者其谁邪?」「怒」是怒发的意思。「吹万不同」是谁怒发的呢?你说是风吗?那么,谁使风出现呢?如此追问,问不出结果来嘛。这就像六祖慧能看到两个如尚的争论一样,一个说风动,-个说幡动。究竟是风动而后幡动,还是幡动而后有风呢?这就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六祖慧能说:也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这就是见出六祖慧能的智慧。
      「天籁」也可以从「和尚心动」这个地方来了解,心不动,「天籁」就出来了。心一动,也有风,也有幡,通通落在因果关系的串行中,没有说在哪个地方停止成一个firstcause。所以,「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之后,下面不说了。这就是暗示。所以说,「夫吹万物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使其自己」就是使其自己如此这般。「咸其自取」就是说,它自取如此,不是由一个东西创造它如此。「使其自己也」有作「使其自已」,我读作「使其自己」。
      「怒者其谁邪?」这个疑问句暗示:没有一个东西使它如此,任何一个东西都是自己如此。这个自己如此就是「天籁」。这个「天籁」不是就从「地籁」的自己如此显示出来了吗?「地籁」是众窍,是具体的东西,而「自己如此」是一个意义。你能这样了解,把一切东西都平看了。一切东西都放平了,这就是「道」。假如你就着「地籁」众窍而喜欢这一个,讨厌那一个,这就是不见道。天地万物摆在这里,你为甚么喜欢这一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这就是你的心有所蔽。现实生活都是如此呀。
      所以,就着「地籁」而平看,没有一点偏见,没有任何偏向。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夫,要大工夫才能达到这个境界。〈齐物论〉就要从这里看。所以能平齐是非、善恶、美丑,就要靠有这种智慧。所以,就着「地籁」而有所偏取,固执,那是不合道。就着「地籁」而平齐,放平一切,没有任何偏执,这就是「天籁」。所以,这个「天籁」不能离开「地籁」,但不是叫你固执「地籁」。这是两种态度,有道、无道就从这个地方看。
      那么,固执、不固执不是一个东西。这不就是一个意义吗?所以,「天籁」就是一个意义。这种道理要靠你自己想一想才能表达。你不要看轻这个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是最高的智慧。庄子就从这个地方讲「自然」、「天籁」,这就是平看一切。这个平看一切有各种态度,有各层次的说法。陆象山当年有一句话:「平地起土堆。」这句话境界高得很。这是儒家立场的话。庄子的话是站在道家的立场说的,后面的背境是一样的。这是最高的智慧。
      我最近翻译维根斯坦的《名理论》,头一个命题就是「世界是事实的总集」。头一句话就没有人翻译得对。你要对这句话有所了解才行。这个「事实」表示的是逻辑世界的事实,这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科学知识所了解的世界是事实的世界。这与陆象山、庄子所讲的不同。这些你们都要懂,要自己看书。
      「世界是事实的总集」。这是十九、二十世纪逻辑学家、科学家看世界是如此看的。这是对着传统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说出来的话。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看世界是通过本体、属性这两个观念来说的,先看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有一个本体,有一个本体就有其属性。粉笔有一个本体,在这个本体上有一些属性。靠这个架子来思考自然世界的对象。这个不是近代以来科学、逻辑的观点看世界。近代是从关系的观点看。
      十八、九世纪西方的哲学家最喜欢讲「事实」这个词,他们讲这个观念是要反对亚里士多德本体,属性的架子。事实是具体的,我们用不着那些抽象的概念,不必运用逻辑的抽象思考把本质、属性、质、量等抽象概念加到具体的事实上。科学用不了这些概念。
      怀悌海的《进程与真实》(process and reality)有两句卷头语:fact is ulimate. process is
      ultimate.
      process就是进程,是动态的,天地间一切的历程都是动态的。通过本体、属性看世界,那是静态的抽象的。以静态的抽象的观看世界,那不是最后的,不是终极的。
      「事实是终极的。」「进程是终极的。」讲这一套为的是讲逻辑世界、科学世界。那么,你看陆象山说「平地起土堆」这也是一套,这一套代表儒家的世界观。陆象山说:「世界只如此,忽然间生出一个禅来,也是平地起土堆。」这是骂禅。禅要出精彩,出噱头,那就不是平地。任何一个大系统、大教到最后都是平地,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中庸」就是平地。那么,照儒家讲,「世界只如此」。这个理境是一个甚么理境呢?就是实事实理,就是平地。
      庄子、维根斯坦、陆象山都讲「世界只如此」。庄子讲的是道家的自然,维根斯坦讲逻辑,而陆象山是儒家的立场,他讲的是儒家的宇宙观、人生观。照儒家看,「世界只如此」。平地上当然有土堆,但我没差别看,就是平地嘛。所以,这个「只如此」就是平地。陆象山说这句话就是实事实理的意思。
      儒家看世界并不是通过本体、属性、质量、范畴,它看世界是实事实理。儒家所说「实事实理」是甚么意思呢?「实事实理」不是朱夫子所说的太极,太极是抽象化的,经过形而上学的思考而抽象出来的。太极也是从实理中抽象而独立出来的。你也不能说「实事实理」就是天道,天道也是从实理抽象出来的。你也不能说那就是理性,理性光只是一个理,理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儒家讲的「实事实理」指天理讲。
      甚么是天理呢?天伦、天序、天则都是实理。所以,不能特殊化定指良知、天道、太极、四端之心讲。那些是理论系统中的概念,不是平地了。天理是加上一个「天」字的道德意义的天伦、天序、天则等等。那么,实事是甚么呢?实事根据实理来,实理所贯串的那些活动就是实事。实事是天理所贯串的价值意义的实事。譬如说,我在这里教书是按照实理来教,我这个教书就是实事活动。不是来误人子弟,不是来骗人,不是来唱戏。假定你的事业是唱戏,你好好唱,不是瞎闹,那么你的唱戏也是实事。非得有一个天理在后面贯彻,它才能成为实事。假定把天理拉掉,甚么叫做实事呢?现在的人就没有实事实理这个观念。假定把天理拉掉,实事就不是实事了。现在的人就是把天理拉掉,他们不讲价值,而儒家所说实事是价值意义的实事。科学的事实不是价值意义的。价值义意的实事靠天理在后面贯彻,科学意义里面的「理」不是天理意义的,那是知识性的。
      儒家讲「实事实理」是对着佛教讲的。佛教怎么看这个世界呢?佛教说「空」,「空」是没有自性。没有自性的那个事,佛教叫做「如幻如化」,这就不是实事了,是illusion,世界成了虚幻。佛教看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没有甚么道理的。宋明理学家就是站在这个「实事实理」的立场反对佛教。通过「实事实理」的立场看世界,一切都平。这是最高的境界。这是儒家的一套,庄子讲「平齐」是道家的,那又是一套。
      主讲 :牟宗三  先生 
      出处:鹅湖杂志 第323期
      【说明】1987年2月至4月,牟宗三  
      先生讲授〈齐物论〉于香港新亚研究所。由其学生卢雪昆根据录音带整理记录而成文。全文共分十五个讲次,刊于鹅湖杂志连载。我们先择录几则讲录内容以飨读者,全文则详载于鹅湖杂志319期~332期(2002/01~2003/02)。
      第二讲
        头一段至「怒者其谁邪?」止。这一段讲天籁。天籁就着地籁之自然而了解。地籁之所以如此这般,并不是有一个上帝来创造,它是自然如此。你能了解这个自然如此,这就是天籁。所以,天籁是一个meaning,不是具体可指的。再看下文,那是落在现实人生看,看人生面。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
         构,日以心鬬。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
        之谓也。
        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
        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   
        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
      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  
        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
      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
      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
      邪?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
      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
        禹,   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这一大段文章是了解现代存在主义的一个存在的入路。了解任何大教一定要有这一大段所说的意识,要有这一大段所作的观察。不管是进一步了解儒家、佛教,或是基督教,开始总要有这一套。所以,这是了解道德、宗教的一个存在的入路(existential
      approach)。这一段文章也很好,读起来一唱三叹。现实的人生就是如此。一般讲庄子的人不会讲这一段。你不了解这一段,你就不能了解下一段,下一段是从这一段反上来讲正面的道理。你不了解这一段,不但不能了解道家、儒家、佛教,基督教你也不了解。
        存在就是对具体人生的感受,不是抽象的思考。存在就是existence,它对着theoretical讲。凡是theoretical的东西就是非存在的,theoretical
      approach是理论性的。因为理论就是从具体的现实的地方达到概念,概念就是普遍的。普遍的概念就是非存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具体的现实的存在。人的一般(用康德的词语说就是human
      being in general,或man in
      general)是非存在的,这是theoretical中的词语。理论的词语把握普遍性。这只能了解抽象的一般性的道理,不能了解实质的感受。最具体的感受要从存在往里入。道德、宗教的正面道理是真理,真理都有普遍性,但是,普遍性的道理要从具体的存在往里入。
        现实人生就是如此。那么,人是否就一定以如此这般的人生而满足呢?假定你不以此为满足,这就是好消息,就可以使你向上提。这段文章要靠你们自己仔细诵读,我不能给你们讲文章呀。你自己读这段文章,能不能看出意思来呢?假定你读了以后仍然甚么也不知道,我给你讲也没有用嘛。
        庄子为甚么说,「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呢?这是列举现实人生的百态。现实的人生都是如此,都是「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魂交」就是魂与魄相交。「形开」就是魂与魄不相交,魂魄不合一就睡不着了。你知道,失眠是人生中最痛苦的。平常人哪个失眠呢?累了就睡觉嘛。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小恐有小恐的样子,大恐有大恐的样子。庄子说这些干甚么呢?你对这些话了解吗?懂得吗?假定都不知道,那么,你不要读了。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这是一句总结语,加一个注解。上文那些句子的意义就从这句总结语见出来。我们现实人间所谓是非、定条约、争是争非,都是「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这很有意义,智慧很深的。
        接下去说这里面有有四个阶段:其留、其守、其杀、其厌。这都是描写的词语,以描写的方法表达。这不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讲,不是logical
      analytic方式。像康德的书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写的,逻辑推理就要经过逻辑分析。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这文章飘忽得很,不很logical,不是用逻辑推理的方式讲。但这文章很有意义,很concrete。发是一个阶段,留是一个阶段,杀是一个阶段,厌是一个阶段。「厌」就是缄,就是close。这四个阶段描述四种状态,总起来说就是一个becoming
      process。佛教讲人生的进程是生、老、病、死。《易经》讲始、壮、究,也是一个becoming
      process。《易经》本身没有这三个字,那是郑康成讲出来的,郑康成的《易纬》就用「始、壮、究」这三个字表示阴阳的变化。
        「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没有阳气了,这就是究。「老洫」就完了。下文说:「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这是总结语。接下去说:「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很有苍凉之感。道家第一步对现实人生的存在感受就是要有苍凉之感,就是要有一种悲情,要有悲剧意识。人生没有甚么可乐的呀,这就是存在的感受。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我们一般人所知道的,天下间一切都是相对待的,没有彼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我所取。有一个我就有一个非我嘛,非我就是彼。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可行己信。」当该是「可行已信。」「有情而无形。」的「情」字作甚么讲呢?情、实情也。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表面看、百骸、九窍、六藏并列,摆在这。
      
      是不是全部都喜欢呢?还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一个呢?是不是全部都喜欢呢?还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一个呢?要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那就是「其有私焉。」
        下文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这指现实的人生讲。就人讲,「成形」就是人形。人形的生命不过一百岁,到时候就完了。所以,我们人总希望超出去,从现实面转到精神面。我的形完了,我的精神不完。「形」是自然生物学的生命,是生死问题,任何人不可免的,受其形就是如此。但人总希望从形体进至精神以求无限。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尽」是衍字。
      
        「苶然疲役。」「苶然」就是疲困的样子。
      
        「其形化。」「化」就是变化。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萦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这很凄凉的,感慨万端呀。
        上面是描述语,下文总起来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成心」是庄子的专有名词,这是一个很确定的概念。甚么叫做「成心」呢?「成心」与「道心」相反,「成心」是习惯心,从习惯累积而成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习惯的心,你依据你的生活习惯、经验习惯、家庭教育、种种教育,训练成你的心态,以你自己的想法作标准。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是非的标准。故云「谁独且无师乎?」
        在庄子,「成心」不是好的意思。「成心」是对着「道心」而讲的。「道心」是transcendental,经过修行而转出来的。现实上都是「成心」。用英文的词语,「成心」就是habitual
      mind。「成心」是由习而成的。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最胡涂的人也有「成心」。最胡涂的人也有生活习惯,他也有一个标准,不必一定「心自取者」才有标准。甚么叫做「奚必知代」呢?代,更替也。「奚必知代」就是说:何必知道有所更替。「心自取者」就是:自己知道取一个标准。这是聪明人。这种人知道选择,我选取这个,不选取那个,我有自由。
        「奚必知代。」这个句子很特别,古典里面很少这种句法。这一句连贯「而心自取者有之。」来了解,意思就是:何必哪种知道有所更替,而心中取这个,不取那个的聪明人才有一个标准呢?没有其它讲法,我们就照这个意思讲,这样讲义理也通。
        你们看郭象的注:「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这个注发一套议论,意思与我们的讲法也差不多。郭象这个注很有名的。
        所以,你们读《庄子》一定要读郭庆藩的《庄子集释》。注是郭象的注,疏是成玄英的疏,还有郭庆藩的释文。这是最好的一部老本。现在的人不行的,乱扯。郭象的注很重要,他可能有错,但有一些很漂亮的文章。以前的人注古典就是发挥大义,魏晋人都会做文章,王弼注老子《道德经》就是如此,不是很死板的注解。这与经学家注经不一样。
        郭象注云:「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这个句子究竟是甚么意思?不太清楚。所以不可取,我们就不从他这个讲法。下一句「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这一句清楚,就是愚者也有他自己的标准。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这句话很有智慧。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成心,在我们现实人生中,成心就是是非的一个标准。各有各的是非,各有各的标准。有成心才可以争论是非,我肯定这个,反对那个,我当然有我的根据嘛。我根据甚么呢?根据我的成心嘛。我为甚么有这样的成心呢?我的经验,我的教育把我训练成这样嘛。你的经验不是这样,你的成心就不是这样嘛。
        假定你没有成心,你的成心还没有形成,你就没有是非,没有标准。所以说:「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日适越而昔至也。」这是自相矛盾。这很logical,这种词语是theoretical。这就表示说,成心是是非的标准,我们现实人生争论是非都是根据自己那一套标准而发,没有甚么道理的。这个智慧也很了不起。战国时代跟现在差不多呀,你不要看轻战国时代。照斯宾格勒(Spengler)讲,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十九世纪。所谓「十九世纪」不是特指的,这是说,每一个民族都有开花的时候,就是文化最好的时候。在中国,这就是战国时代。
        把是非的标准定为成心,不能说完全错,但也不能说完全对。这里就有可以讨论的问题,哲学问题就从这里开始。〈齐物论〉的问题能不能讲得通透,就从这里开始。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这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这是自相矛盾,故云:「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若「以无有为有」,虽是大禹这样的圣人也不能知道,那我有甚么办法呢?这就是讲〈齐物论〉的一个开端,庄子这个文章就从这个意思往前进。
        以成心作为是非的标准,这显然是theoretical。这个成心是识心。佛教喜欢用「识心」这个名词。这个「心」之所以成一个形态,之所以定型,就是它有习气,习气所成的心就是成心。「成心」是庄子的专有名词,你们要记得。因为庄子这种文章不是用概念的方式讲,他是当文章讲。所以,大家当文章读,很容易忽略过去,不知道他讲的甚么东西。佛教是以概念表达的,依佛教讲,阿赖耶识这方面就叫做识心。识心是对着智心般若讲的。在道家就是成心与道心相对扬。
        你们要自己读书,最好的办法是你自己用白话文把〈齐物论〉一句一句疏解。你能疏解得很明白,你就了解庄子了。这表示说,你要讲义理,不要乱发议论。一定要通文句。
        上面说一大段,其中有一句:「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你读了上面一大段文章之后,如何来了解这个「真君」呢?如何来了解这个「真」呢?这是现实的人生找不到的。现实的人生都是互相依待,你靠我,我靠你。「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现实人生就是这样。「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庄子有这些疑问。所以,我告诉你,这一大段文章是了解一切道德、宗教的一个existential
      approach(存在的进路)。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庄子有这些慨叹。从现实上看,人都是如此,岂但是我芒,旁人有不芒的吗?庄子有这么些疑问,顺着这些疑问,你上哪儿找「真君」呢?从哪里找「真」呢?假定你从「成心」找,你找不到的。
        你要反复诵读这一大段文章,先懂文句,然后你再返回来看如何了解这个「真君」,如何了解这个「真」。现在,我问你们这个问题:依照老庄的词语,你如何了解这个「真」。你要首先对现实人生有这种感受,有这种了解,你才能往上转,才能翻上去了解,把握这个「真」。
        譬如说,你若是受基督教传统的教育,这个「真」就是上帝。这是很容易答复的。在现实人生「与物相刃相靡」之中就有一个上帝,上帝就是我们的「真君」,你无论见到祂,或是见不到祂,那无益损乎其真。信基督教的人很容易作这样的答复。你可以这样答复,这也是一种答复的方式。假定你以这种头脑来了解庄子,你能懂庄子吗?你可以瞎比附,说出一大套。但是,你不能解庄子。
        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道家也并不是说我们只安于现实人生,它也有它如何来了解「真」的办法。这个问题你们要仔细思考,要用心才行。自己不看、不想,那没有用的。你只是来听听课,那么,我给你们讲也没有用的。
        道家讲「真」的方式固然与基督教不一样,与佛教也不一样,与儒家也不一样。不管是道家,或是基督教、佛、儒家,它总承认现实人生以外有一个「真」。那么,现在我们就要问:庄子的〈齐物论〉如何来了解「真」。你们自己想这个问题,要靠自己用功。所以,了解一个东西,你自己的mentality非常重要,你的头脑能否相应呢?头脑相应,你就能了解它,了解得很恰当,一看就懂,不要费大劲。假定不相应,讲好多话也没有用。譬如说,你是基督教的头脑就不能相应,不相应便永远不能了解。
        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场,你根本不能懂儒家的《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其实很简单,中国人一看就懂了,但他们不能懂。从小受洋教的训练,他的头脑与中国学问不相应。看起来是中国人,但他已经不是中国人了。这没有办法的。了解庄子也一样。假定你是信基督教,你不能了解庄子所说的「真」。
        那么,第一步要问:站在庄子的立场,从〈逍遥游〉、〈齐物论〉这些文章看,道家承认不承认有一个「真君」呢?
      因为庄子没有讲出来。但你不能说道家不承认嘛,要是不承认有一个「真君」,它讲「道」的那些话都成了废话。第二步就要了解甚么样的「真君」才是道家的。
      就现实而言,以成心作标准。成心不能算是「真君」呀。你在成心之中,就是在芒之中。成心就是芒,因为有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的争辩,各有各的主观立场、主观的了解。我心就是主观的了解。顺着成心所了解的东西当然不能算是「真君」嘛。但是,「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你想要了解现实人生里所说的是非争辩,你就得先了解甚么是成心。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成心做标准,不但聪明人有,愚者也有、坏人也有。那么,庄子讲「齐物」就从这里入。你要看看庄子怎么样把是非化掉。化掉是非就是化掉成心,化掉成心,道家那个「真君」的意义就从这里显出来。「真君」是绝对。上帝也是绝对,也是「真君」,但道家不采取那种人格神的方式讲。
      怎么样来看我们现实人生中的争辩呢?是非争辩就要说话,也就是要有语言。你看庄子怎么样来看语言。「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昔,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文章写得很好,很有启发性。这不是用logical
      statement来表达,完全是用指点性,启发性的语言。
      「夫言非吹也。」「吹」指甚么讲呢?就是指前面所说的「众窍」、「地籁」。「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我们的语言固然与「万窍怒号」不同,不是一回事。所以不同,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以为「言者有言。」说话的人都有所说。
      甚么叫做「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呢?这种语句二千年前就提出来,这种语句使人的心灵会跳动的。平常我们的心灵是死的,「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死在那个地方,没有跳动。你的心不跳动,你不能了解道理。「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这句话启发人的思考。大家都以为自己说的最清楚,合乎逻辑,又是根据逻辑下定义。各人都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理。既然都是真理,何必争论打架呢?还是天天打架。那么,究竟所言者是有定乎?未定乎?所说的东西在甚么情形下可以没有争辩呢?这很难的,在现实上很难。「未定」就是可以争辩。
      那么,你可以想一想:假定所言者是数学,你说这个时候定不定呢?这当然定嘛。没有人说 “2+2=4”
      会引起争辩。逻辑的真理也是不可以争辩的。为甚么数学、逻辑不能争辩呢?你们对每一种学问的特性都要有所了解。这两种学问与经验学问不相同,这两种学问都是形式的。除了数学、逻辑以外,我们日常所说的话哪有一定的呢?都是按照一个特定的标准姑妄言之,都是对着相对的标准而言,对着这个标准而言有意义,换另一个标准就没有意义了。
      
      「其所言特未定也。」就是说,你所谓「定」是按照成心的标准而来的一个「定」,但这个标准就不可靠。这种道理是哲学家的思考。所以,你不能轻看庄子这个人。接下去说:「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这是庄子发表意见。你以为你有所说,既然有所说就与鷇音不同了。「鷇音」就是小鸟叫。但庄子又问:「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辩」同「辨」,是分辨的意思。他没有把结论说出来,究竟有定,还是未定呢?有辩,还是无辩呢?他没有下结论,他只是暗示,你自己可以想一想嘛。所以,这种文章启发人思考,使人心灵跳动。心灵不跳动就没有思想,没有思考力,就是不开窍。
      
      对着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是非的争辩。凡有争辩,其所言就不一定,都不可靠。在这个情形之下没有道。那么,这个「道」在甚么情形下被隐蔽了呢?庄子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庄子就问这两个问题,这问得也很好。
      庄子心中所想的这个「道」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也不懂。慢慢往下看。究竟「道」被甚么东西隐蔽了而有真、有伪呢?有真、伪相对,就有真、伪的争辩。一有真、伪的争吵,这个道就被隐蔽了。那么,那个没有被隐蔽的大道本身就超乎真、伪以上。
      「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与上句「道恶乎隐而有真伪。」相平行。这一句是从言方面讲。这就好像《道德经》头一句「道可道,非常道。」与「名可名,非常名。」那个意思。名、言在一起嘛。《道德经》是「名」与「道」相对应,庄子这里是「言」与「道」相对应。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这是从客观面说,这句话容易了解。甚么叫做「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呢?「道」可以说是被隐蔽了,「言」怎么可以说被隐蔽呢?这句话很难懂。其实这句话是「道恶乎隐而有真伪。」的配衬。这就好像「名可名,非常名。」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配衬。
      庄子〈齐物论〉讲演录之三(牟宗三)
      宗教哲学   2009-02-05 15:04   阅读6   评论0   
      字号: 大大  中中  小小
      
      「名可名,非常名。」甚么是可名之名?甚么是不可名之名?假定这个「名」是一个可名之名,它就不是至高无尚的,恒常不变的名。「常」含有两个意思:一是至高无尚;一是恒常不变。至高无尚就涵着它是恒常不变。依照传统的讲法,常者,尚也。「尚」是高尚的尚。哪里有一种名是至高无尚而又恒常不变的呢?我们在现实范围内所使用的语言都是可名之名?不是至高无尚而恒常不变的。
      
      虽然名、言在一起,但是,名与言不同。名是term,言是一个sentence。一个sentence才有是、非。庄子说:「言恶乎隐而有是非。」言被隐蔽了,因而有是有非。那么,有没有不被隐蔽因而无是无非的言呢?我们现实生活中都是有是有非的言,照维根斯坦讲,这种言才有意义,不成一个命题的话没有意义呀。不成命题的话当然与小鸟叫差不多嘛。
      
      「名可名,非常名。」「言恶乎隐而有是非。」这种话二千年前就提出来了,这种话不太好讲的,没人懂呀。不被隐蔽因而无是无非的这种「言」在哪里呢?那种言是甚么言呢?没有人能讲出来。假定你问我,我也不一定能懂。这个问题要费一点思考、费一点脑筋。这不能胡思乱想,瞎讲不行的。要有一定的道理才行。这两句话没有人能讲清楚,但你不能说想出这种话的人没有灵感,你不能说他在那里瞎扯。
      
      庄子接着说:「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两句话给你一个答复,把你引入他的思路,使你了解那不被隐蔽因而无是无非的言是怎样的想法。「道恶乎往而不存。」这句话很容易懂,就是道无所不在。甚么地方没有道呢?那就是说,到处都有道嘛。这就像上帝无所不在一样。道就是绝对的真理,就是那个「真君」,就是那个「真」。《道德经》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第二十五章)就是这个道理,道就是无所不在。
      
      「言恶乎存而不可。」言本来是「恶乎存而不可。」怎么说都可以,怎么说都对。这句话有一点意义,可以供给你一个思路。「隐」就不是本来的状态。道本来无所不在,既然是隐蔽了,就有在、有不在。言本来「恶乎存而不可。」隐蔽了以后就有是、有非。
      
      道本来是无所不在。假定道在这里,不在那里,这个地方就有问题了。假定上帝单在这个地方,不在那个地方,这个上帝为甚么这么偏呢?上帝本来无所不在嘛,为甚为忽然间单在希特勒那里,而不在罗斯福那里呢?西方人信上帝,打仗的时候都祈祷上帝,英国人祈祷上帝,希特勒也祈祷上帝,那么,上帝究竟帮谁呢?假定帮助希特勒,那么,上帝在德国而不在英国。那么,这一定有问题嘛。
      
      「恶乎存而不可」的言怎么说都可以,都对。究竟有没有这种言呢?这句话给你提供一个思路。怎么说都对的这种话一定是无是无非的,是最好的话。那么,被隐蔽了而有是有非的话就不能是「恶乎存而不可」,就不能怎么说都对。现实世界都是有是有非的语言,有所隐蔽的语言。隐蔽的那方面,也就是说负面很清楚。譬如说,有儒墨的是非,那就是负面。
      
      海德格尔喜欢用「隐蔽」这个词。真理本来是明朗的,真理不明朗,那就是被隐蔽了。所以,海德格尔很可以与道家相通。
      
      言本来是怎么说都可以的,为甚么忽然间只有这样说才可以,那样说就不可以呢?为甚么你说是的地方才可以,你说非的地方就不可以呢?这个是非有甚么一定的标准呢?没有一定嘛。是非是根据成心来的,有是非就有争吵。庄子马上就举例说:「故有儒墨之是非。」
      
      道怎么「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怎么「恶乎隐而有是非」呢?庄子下文告诉你,「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这方面他有答复,就是没有隐蔽的那方面没有说出来。「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这两句很清楚。那么,从这被隐蔽的负面就可以去想没有隐蔽的正面。
      
      甚么叫做「道隐于小成」呢?这从现实面讲的,是对现实的这种现象的思考的一种规定。道因为隐于小成而有真有假。那么,甚么是「小成」呢?对着「小成」而言就是「大成」,那么,甚么是大成呢?依庄子所想,「小成」与「大成」当该如何分别呢?依照现在的人的想法,得博士学位就是大成。这不是庄子的意思。得硕士是小成得,博士就是大成。当讲师是小成,当教授就是大成。这是知识的多少的问题。庄子说「小成」、「大成」当然不是指这种情形嘛。知识的多少只是量的问题。
      没有隐蔽的言一定是没有荣华的言。甚么叫做荣华呢?你对「言隐于荣华」这句话有没有了解呢?对「道隐于小成」有没有了解呢?言方面的「荣华」跟着道方面的「小成」走呀。道方面是「小成」,言方面就是「荣华」。无是非之言就是无荣华之言,这是庄子告诉你的一个线索。
      
      「成」是成就的成。「道」方面的成或者大、或者小,就跟着「言」这方面或者是荣华之言、或者是非荣华之言。那么,你了解荣华之言,你就了解那个与荣华之言相反的那个非荣华之言。你了解「小成」,你就了解那个与「小成」相反的「大成」。
      假定你不了解甚么叫做「小成」,甚么叫做「荣华之言」,那么,你就从「儒墨之是非」这个地方看吧。儒家有儒家的成就,儒家的成当然不是「大成」,假若儒家的成就是「大成」,就不会有墨家来反对它。有一个东西反对它,就是说,它有一些地方没有说到,你说的我不赞成。墨家也有成就,那个成就也是「小成」。那么,你就可以懂得「小成」的意思。顺着儒墨之是非」,你怎么样给「小成」下一个定义呢?假定「小成」可以下定义,那么言这方面,有是非,有可与不可,有争辩的言就是「荣华之言」。儒墨所说的那些话都是「荣华之言」。
      
      庄子这里说「荣华之言」不是好的意思。中国社会的传统总希望人朴素,不要表面的那种华彩,表面的光彩不可贵的。所以,喜欢朴素,喜欢素。孔夫子说:「绘事后素。」(《论语.八佾篇第三》)礼乐本来是属于华彩的东西。孔夫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假定你只限于从玉帛、钟鼓了解礼乐,那么,这样了解的礼乐是华彩中的礼乐。假定你对礼乐有高度的了解,就离开玉帛、钟鼓,离开玉帛、钟鼓了解的礼乐就是没有荣华的礼乐。你了解没有荣华的礼乐,那就表示对于礼乐的了解是「大成」的了解。所以,不能离开玉帛、钟鼓来了解的那个礼乐是「小成」的礼乐。
      
      你就从「儒墨之是非」这里想「小成」之道,「荣华」之言。那么,你从这个是「小成」之道,就想到那个「大成」之道当该是怎么样。从这个「荣华」之言,就想到那个非荣华之言当该怎么样。这个地方就可以用思。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是一整句。接下去进一步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想要达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最好的办法是「莫若以明」。「明」这个地方就代表那个不隐蔽的道、不隐蔽的言。下面接着就把这个「明」烘托出来。这就是「齐物论」,就是把是非化掉。从「明」这个层次返过来就可以了解那个不隐蔽的道、不隐蔽的言。这就是庄子的思路。
      
      「儒墨之是非」是一个例。儒、墨是两个系统,两个系统不同就有争辩。困难就在「明」的境界,我们怎么样能够根据「明」化除儒墨的是非呢?光说一个「明」字不够的。要有进一步说明。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甚么叫做「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呢?这是两千年前的文章,
      
      不要以为中国人以前都是illogical,这句话是logical的。用现在的语体文来说就是:肯定它所否定的,否定它所肯定的。「以」是因而,随着下来的意思。「是」、「非」都是动词。「其」指儒墨讲。儒墨各自站在自己这一方面,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我站在儒家的立场,就肯定墨家所否定的。墨家否定礼乐,非礼、非乐,儒家就肯定礼乐。反过来,墨家所肯定的那些主张,儒家大体都不赞成。墨家对于儒家也是「是其所非,非其所是。」这样互相争论下去。永远没有完嘛。那么,究竟你这个肯定能不能肯定得住呢?你那个否定能不能否定得住呢?你否定对方,对方答应吗?对方不答应,这表示你的肯定也没有肯定得住嘛,你的否定也没有否定得住嘛。结果互相骂一顿,拉倒了。这好比两国打仗,没有签定和约,你这个胜利守不住的。就是签了约,停战了,几十年以后还可以继续打,签约也没有效。
      
      「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这种绕口令来回地倒来倒去,它有一定的意义,你要切实了解,要能讲明白,这是logical的。照庄子看,你们那些相对的是非,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双方都如此,肯定不能成其为肯定,否定也不能成其为否定。所以,庄子想从这个地方推进一步。
      
      依照庄子的想法,你要真正达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你所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这个肯定要能肯定得住,你所否定对方所肯定的这个否定要能否定得住,你所采取的相对的立场就不能有。所以,最好是「莫若以明」。那么,这个「明」一定比相对的立场高一层。「明」下面就是是非相对。「明」一定在是非、善恶、美丑以外、以上。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姑且言之,这就是「明」。究竟「明」是甚么意思,你先不要管。
      
      那么,「明」这个境界一定是在是非相对之外,是一个绝对的层次。绝对的层次就没有是非的争辩。那么,无是非争辩是怎样的呢?庄子下文就把他的想法告诉你。他这样想:假定你说是,你不能单单说你是,他不是。这样说永远不会有结果的。这好像自由世界与共产世界天天骂战,没有结果的。最后只好诉诸原子弹战争。那么,你看这个地方用一个甚么办法可以解决呢?庄子下面所说的办法是出乎人情以外的,那是智慧之言,是很聪明的话。一般人想不到的。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办法是一步一步地辩。
      
      头一个办法就是一步一步辩,顺着我们人类理性所涉及的各范围了解真理是怎么样的。甚么是逻辑?甚么叫做数学?甚么叫做几何学?甚么叫做经验科学?甚么叫做自然科学?甚么叫做社会科学?一步一步讲,总要找出一个标准来。那是可以辩的,也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来,不是说完全没有一定的。但这个讲法不能达到庄子所说的那个境界。这个讲法是一步一步来,在现象范围之内可以得到一个一定的标准。一步一步讲,总是在是非、善恶、美丑的范围之内,不能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一步一步讲,就是我们现在一般的学术思考,就是专家的办法,大体就是逻辑的或经验的。一个是逻辑的,一个是经验的,大体就是这两个标准。这两个标准是你要承认的。
      
      假定你承认逻辑,承认经验,那么,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不一定就是不对的。但当作一个ideology,与自由世界相对立,那是错的。把它当作一个处理经济问题的政策,相当程度的社会主义是可以讲的,不一定是错的。就是不能把它看作是一个absolute
      truth,不能把它看成是一个spiritual问题。这没有一定的,不是先天的真理,要诉诸于经验。
      
      先天的真理是一定的。只有逻辑、数学、几何、道德、宗教是先天地绝对的,这些都没有特定的内容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是处理经济问题的,经验的,经验的问题都可以争辩,不可以当作一个绝对的标准。天地间只有道德、宗教是绝对真理。我们只能说崇拜上帝,唯物主义崇拜经济,那是不行的,经济不是崇拜的对象。你不能说一律只能吃一个面包,这不能作为一个标准。这个问题是清楚明白的。但是,自由世界的人没有头脑,都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好行小慧,言不及义。所以,总是看不明白。
      
      尽管一步一步地辩可以讲出一定的道理,但那不是庄子的态度。庄子的讲法高一层,他是说,你想你肯定的能肯定得住,否定的能否定得住,你得采取这样的态度:要说的对,就通通是对。光说我对,你不对,这肯定不住的。要能否定得住呢?那就是要说不对,通通不对。不单单你不对,我也不对。这是很聪明的办法。这就是智慧,这个就是「明」的层次。
      
      在「明」的层次,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通通是,那就是没有非与它相对;通通非,那就是没有是与它相对。结果是无是无非。无是无非就是把是非相化掉了。无是无非的这个「言」就是「恶乎存而不可」的言。「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那就是言隐蔽于相对的系统,那才有是、有非。那么,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的那个「言」就是无是无非之言。无是无非之言就是没有隐蔽之言。那么,你想一想,这种言是一种甚么状况的言,究竟有没有这种言呢?这不是成了和稀泥了吗?也不一定是和稀泥嘛。一步一步地辩,那还是在是非之中嘛。最后要把一步一步辩之中的那种是非也化掉。这就是庄子所想的。佛教的禅宗也有这种境界。
      在逻辑中,P是真,-P就是假。这是二分法。数学就建立在二分法上。逻辑中也有一种命题,说真也对,说假也对。那就是一个命题有两个可能,这两个可能的真假是相对的。譬如:「今天下雨,或不下雨。」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分析命题。譬如:「白马是白的。」「白是白的。」这是普通意义的tautology。这就是「言恶乎存而不可。」我举这个例帮助你们了解。但这还不是庄子的意思,因为这还是逻辑的。
      庄子所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不是这个逻辑意义的tautology。他有一点tautology的味道,开始的时候你可以这样想。但庄子不是要讲这个意思,因为tautology是一定的,可以formalize。庄子所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不能formalize。庄子心中所想的是甚么意思呢?从下文就可以知道。
      
      「恶乎存而不可」的「言」就是「大言不言」之言。「大言之言」是甚么言呢?这是废话,这叫做paradox。老子区分「可名之名」与「不可名之名」是一种甚么样的名呢?用王弼的话说,那是一种称谓。
      
      庄子说:「道隐于小成。」凡是有一定的系统,有特定的主张都是「小成」。儒家有一定的系统,有特定的主张。墨家也有一定的系统,有特定的主张。有系统就没有绝对。所以,天台圆教没有系统相,一定要把系统相化掉。这是最高的境界。我们现实上所说的名言都是一定的系统。能成系统固然也很好,平常说话大体是这里一句,那里一句,胡说八道,不成系统,那当然不行。但成系统就有限定,都是不圆满的,不能无所不包。这就叫做「小成」。「大成」就是把系统相化掉。
      
      所以,宋明理学家体会得很深,我们平常的人都是有所蔽,蔽于名、利,蔽于这个,蔽于那个。所以说:「贤者蔽于意见,不肖者蔽于声色货利。」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理学家早已有见及此。
      
      能成一套一套的系统已经不容易。但是,凡是成一套一套都有限定相,有限定相就是「小成」。一定的系统都是可以用确定的语言说出来的,用逻辑语言、概念语言把它说出来。儒家是一个系统,墨家是一个系统,道家也是一个系统。你要把你这个特定的系统的系统相化掉。特定系统的真理都是一孔之见,是通过一个通孔而了解的真理,不是说完全错,但是,一有系统就有限定。因为系统是通过一个通孔而表现的真理,这个真理不就受通孔所限制了吗?所以,「大成」就是不要固执一个系统。不固执你自己的系统,就是要把系统相化掉。譬如说马克思主义,只要你不把它当作一个ideology。不把它当作宗教,只把它看成是一个经验的策略,它也有相当的真理性。人人有饭吃,吃得很公平。这也不错。但是,把它看成是一个绝对的真理,把其它都否定掉,这就是错的。所以,每一个系统都可以承认。进一步化掉系统相,在这种情形下就可以说对通通对,错通通错。这就叫做「大成」。你也有对,我也承认你对,不单单我对,你也有对。这个就是圣人之量,圣人与天地一样,天地无所不包嘛。天地不但有你喜欢的东西,你所不喜欢的东西也存在于天地间。你不能说你不喜欢的就不让它存在。
      
      所以,甚么叫做「小成」,甚么叫做「大成」,这可以明确地说出来。不是随便笼统地说这是一个境界,这没有用的。我们不是乱发议论,要落在文句上,把每一句都讲明白。
      
      我刚才举逻辑上tautology作例,那是帮助你了解庄子所说「恶乎存而不可」的「言」,提供你一个思路,但那还不是庄子的境界。我提出「大言不言」,那还是很formal的说法很空洞的说法。「恶乎存而不可」的「言」是无荣华之言,你要说对,通通对;你要说不对,通通不对。这是方便说。既然是方便之辞,就可以化掉。佛教在这方面贡献很大。释迦牟尼说:我说法四十九年而无一法可说。就是说,这都是方便说,可以化掉的。达到这个境界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这就是「无一法可说」的意思。这个境界不是一个tautology,在佛教,这就是实相般若所照。
      
      释迦牟尼说法四十九年,天天都在说法,他离不开名言,也离不开文字。他一方面有所说,一方面说他所用的名言、文字都是一种方便,那么,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化掉了。文字般若的话都是一种方便之言。圣人的话都是文字般若,所以,以前有人说《论语》是智慧之言,都是智慧的流露。你不要固执那个成文,那就是智慧的流露。这个就是「恶乎存而不可」的言。
      
      还有一个境界就是声与心相通。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六十而耳顺。」的境界就是「言恶乎存而不可。」的境界。圣人声入心通,凡听到的话都有道理,都有一点道理,我都给你肯定嘛。要说没有道理,通通没有道理。「六十而耳顺」就是声入心通,这就是释迦牟尼所说的「说法四十九年而无一法可说。」到无所言的时候,他外面表示,可以说出来的话看似tautology,但它本身不是tautology。它样子像tautology,但你不能把它当作
      tautology。
      
      下面一大段文章告诉你「莫若以明」达到的境界是甚么,就是是非如何能化除。这段文章是〈齐物论〉的正文,很精彩。
      今天讲到这里。                     
      
      
      第三讲
      
      「欲是其所非出而非所是,则莫若以明。」那么,甚么是「莫若以明」呢?看下文,看庄子怎么样把「明」这个层次烘托出来。
      
        按照庄子的思路,「明」是一个level,这个level与是非相对的层次不一样。你首先了了解,这是两个层次的问题。「懦墨之是非。」是相对的立场,站在相对的立场,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可是大家都想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但庄子告诉我们,你要是站在相对的立场就永远肯定不住。所以,他进一步告诉你一个方法,你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则莫若以明。」可见庄子想到的这个「莫若以明」一定是高一层次,至于「莫若以明」的这个高一层的「明」如何了解呢?这不是训诂的问题,你查《说文」、《尔雅》查不出来的。这个就是哲学,就是义理的问题。
      
        「明」字在这个地方代表一个道理,而且这个道理在是非相对以上,这个是一定的。要有一个思路把这个道理表现出来,这就是所谓义理。所以,有人说「训诂明而义理明。」这句话是不通的。这句话有时候在一定范围内有效。但在庄子〈齐物论〉这个地方,训诂明了,义理并没有明呀。
      
        「明」代表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庄子心目中所想的。这个道理是一个怎么样的道理呢?就是庄子要告诉你,你想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的那个道理。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的住,你可以有两条路来想。庄子的想法是从「明」的层次上想的,而我们平常不会用庄子这个态度,不采取「明」的层次上的办法。一般人采用证明、实验的办法。自然科学,经验科学要通过验证,数学要通过证明。
      
        照逻辑实证论说,一个命题何以为真呢?首先要知道这是一个命题,这个命题是有意义的。假定这个命题没有意义,那么,无从验证。甚么叫做有意义的命题呢?照逻辑实证论说,那是可以说真、说假的命题。假定无真假可说就不是一个命体,不是命题就无从验证。这是一种办法。这是科学的办法。假定是数学几何,那是形式科学,采用数学证明、几何证明的办法。通过这些验证、证明出能得到真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肯定就肯得住,否定也否定得住。但庄子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可以说,庄子那个时候还没有我们现在从各种科学、不同的真理一步一步来考虑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有各种科学,大体可划分为经验科学与形式科学,不同的真理都可以使你肯得住、否定得住。庄子那个时候还没有这个问题。那么,他的态度有道理吗?他说「明」这个层次,使你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是就着甚么是非讲的呢?
        
      经验科学是一种真理,经验科学命题的真假通过验证来证实。形式科学也是一种真理,形式科学的真假通过证明。科学命题都是有意义的,其真假可以决定。但这种真假不是庄子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所言的是非。经验科学的真假不是一定的,它那个真是经过归纳而来的,是相对意义的真。所以,自然科学讲概率,自然科学的真不能是「1」。这就表示说,尽管自然科学,经验科学有办法决定真假,但那还不是绝对的。
      
        数学命题是真理,那真不是慨率,那真就等于「1」。假不是事实上假,那个假就是自相矛盾、不可能。这是形式科学的真假。
      
        那么,庄子想以「明」来处理的是非问题属于甚么意义的是非呢?他的理在哪一个范围内有效呢?他有一点道理,不是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就是胡说八道。现在的人看庄子这些话是玄谈,玄谈就是瞎扯,说着好玩嘛。那么,究竟他有没有道理呢?这就要想一想,不要说着好玩就过去了。
      
        你至少要知道,庄子所说「明」这个层次是在相对的层次以上层次。无论经验科学或是数学、形式科学,都还是相对,不是在相对以上,还是就着一个知识系统讲的。这个知识系统或者是从经验来的经验科学,或者是从形式来的形式科学,形式科学还是一个系统。系统就在一个相对的范围之内,它所肯定得住、否定得住的是非是就着某一个特定的科学知识系统讲的。
      
        庄子讲的这个道理与自然科学、逻辑、数学不能相代替。你不能因为相信庄子的道理就说现在的科学都没有道理,可以不讲。反过来,你也不能因为我们讲自然科学、逻辑、数学有另一套方法,你就说庄子胡说八道。庄子以「明」所处理的是非是就人间的是非、善恶、美丑讲,这些是按着主观性标准而来的价值判断。科学所说的标准不是主观性的标准,因为自然科学要靠经验证实,那不是主观的价值标准。
      
        庄子的问题是承上文所言「成心」而来的。「成心」就是「是」,以这个做标准就有是非。「成心」就是主观的标准,这个不是就科学知识讲的。庄子那个时候科学知识还没有成形,但是,人间的价值问题,譬如说,是非、善恶、美丑的争论早已有之。这种争论从有人类以来就有,直到现在还是有。现在有科学,但这种争论还是有,可见不能相代替。
      
        庄子所说的「是非」不是科学命题的真假二分法。科学命题的真假二分法的「是非」靠经验来证实,再有一个就是逻辑标准,看是否合乎矛盾律。这是按照客观性标准的。庄子〈齐物论〉这里说的「是非」大体是那些一套一套的理论,就是现代的人所说的ideology,ideology不是科学,他相信某一套意识形态,他的是非标准就根据那一套意识形态来,这没有科学的根据。那不是科学的问题,那是成见。
      
        庄子所言「是非」是根据「成心」来的,这种意义的「是非」就是我们平常的一套一套的理论系统。譬如说,你对于家庭有你一套看法,那个人对家庭也有一套看法,现在年青人对爱情也各有看法。这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论,这没有一定的,大体都根据成心来。「善恶」也如此。根据成心来的「善恶」不是就着康德意义所说的善恶,康德意义的善恶是对morality的分析,那是一定的。
      
        庄子是就着那种在特殊的社会之下,特殊的经验之下的有内容的道理上的是非问题而言善恶。譬如,我们平常说「公道」(justice),有云:「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这种意义的公道,大体是在特殊情况下,有特殊内容的公道,资产阶级以为公道的,无产阶级不以为公道嘛。西方人与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不一样,西方人以为公道的,中国人不以为公道嘛。那么,这种「公道」就是特殊境况之下,有内容的justice。苏格拉底就发现这个道理,你要是从内容的公道这个地方讲,永远讲不出个道理来。
      
        从现实上举例,你永远得不到甚么是「公道」,永远没有标准。所以,通过现实上举例永远得不到一定的道理。譬如说,怎么样的行为合乎正义呢?你说杀人不对。那么打仗的时候杀人合不合正义呢?撒谎不合正义。那么,小孩生病不肯吃药,你告诉他那是一颗糖,他吃了药病就好了。你的说谎合不合正义呢?所以,你说不杀人就是正义,不撒谎就是正义,那都没有一定的,都有相反的例。所以,苏格拉底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你不要从现实生活中的那些example讲,举例只是一个方便。你要了解「公道」,那么,你最好从它的idea那个地方来了解。idea是抽象的、空洞的,但这个抽象、空洞是一步一步逼出来的。这就是说承认有一个标准,标准就是原则。
      
        举例是说明原则。一个原则不单单可以用这一个例说明,也可以用别的例说明。而且,这个事例不但可以说明这个原则,也可以说明相反的原则。所以,要以原则为标准,原则就是idea。
      
        康德讲道德就是按照无条例的定然律令而行,定然律令发自于自由意志。定然律令是空洞的、形式的,不能有任何内容在里面,一定要把一切
      material、data抽掉。那么,抽掉内容的、纯粹形式的定然律令有没有呢?有。我们不用康德的那个说法,那很麻烦。用中国的说法大家熟悉一点。王阳明所说的良知之天理是没有内容的,它本身就是康德所说的定然律令,是纯粹形式的,把内容都抽掉了。但是,良知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表现,那不能没有内容,我们天天在具体的生活中生活嘛。那么,良知随时在我们的具体生活中表现,随时表现,也就随时有内容。良知永远在有内容的事例中,那就发生这样的问题:良知的超越性还能保存住吗?它的形式性还能保持住吗?
        
        
      尽管开始的时候一定要把有内容的事例抽掉以显idea,这就好像康德的定然律令、王阳明的良知天理,都是抽象的。但是,也都在具体生活中表现。《论语》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弟就表现良知天理。在家庭生活中,孝弟是最真切的,是仁之本。「仁」这个道理是良知天理,它首先就在对父母、兄弟的孝弟中表现。对着父母它就能表现为孝:对着兄长,它就能表现为弟。父母对着子女就能表现为慈。这就显出良知总是在上面。
      
        但是,良知本身不是孝,也不是弟,也不是慈。对着父母,它就是孝:对着兄长,它就是弟。父母对子女就是慈。这样一来,孝、弟、慈就是良知的内容,对着父母,它有孝的内容:对着兄长,它有弟的内容:对着子女,它有慈的内容。但良知不为孝、弟、慈所限,这就显出良知的超越性。中国人有这种头脑。
      
        苏格拉底那个关于「正义」的辩论是死板的。它首先举例:不杀人是正义。那么,打仗杀人是不是不正义呢?他就这样往里入,最后是要显出那个「正义」的超越性。但他不知道「正义」是从哪里发的,他光知道最后逼出那个idea,idea是空洞的、抽象的。深入苏格拉底的那个讨论,那是很讨厌的,所以,他那套思路不行的。到康德出来才扭转,康德讲意志自律,他要把自律的意志的超越性显出来。但西方人也不懂康德,以为他是形式主义。
      
        意志的自律性与良知的自发性一样的。中国人不用康德那一套,但意思一样。中国人从良和天理说,那很亲切。尽管良知有孝、弟、慈这些内容,但良知并没有为孝所限、为弟所限、为慈所限。良知之天理无穷无尽,多得很。人人都有良知,良知这个仁心对着父母自然会孝,对着兄长自然会弟,对着子女自然会慈。那么,对着朋友就自然会信。无量无边的德都从这个地方发嘛。
      
        无量无边的德就是良知的内容,良知的超越性就显出来了。良知保存其超越性,就是说,它本身纯粹是形式的,把内容都抽掉,它才能反过来把握一切东西。假定它不显超越性,它怎么能把握其它东西呢?这很容易懂嘛。
      
        孝、弟、慈是最基本的,在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最容易表现为行动。那么,为甚么这种行动叫做孝,那种行动叫做弟、慈呢?这些行动从哪里来的呢?孝、弟、慈就是天理,这个天理从本心发。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由良知所决定。
      
        合天理不合天理这种是非是道德上的是非,是一定的。你有良知的表现,就有孝的行动,有孝的行动就是道德上的是。你没有良知的表现,就没有孝的行动,没有孝的行动就是道德上的非。这种是非是一定的,不能用庄子所说的办法化掉。那么,哪里情况可用庄子所说的办法呢?就是那个属于价值标准,有内容的相对的是非,那是属于意识形态(ideology)的。
      
        孝、弟、慈在某种情形下也会有庄子所说的那种情况。最明显的是孝,对父母尽孝,那是天理,是一定的。但「孝」是笼统的说法,「孝」可以有很多方式,具体的生活里,一天二十四小时,生老病死,每一种生活都要印证。譬如说,养生送死是子女对父母应当做的一种生活行动,从这里也可以表现出对与不对。这不是笼统地说的孝。传统社会土葬,入土为安。假定说土葬是孝,那么,现在的人都不孝吗?现代人大体没有土葬的,大多是火葬。这是没有一定的。这一类的孝、弟、慈是有内容的,与社会上的风俗习惯有关系。我们的具体生活不能离开社会环境、约定俗成。
      
        约定俗成没有一定的,这一类的孝、悌、慈不是刚才说从良知之天理发的那个意思,不是康德所说从意志自律发的定然律令那个意思。这一类的是非是庄子要平齐的,不要固执。
      「莫若以明」的态度化除的是风俗习惯、约定俗成的东西。并不是说可以化掉从良知天理发的那个是非。若是要化掉从良知天理发的是非,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吗?依照风俗习惯,约定俗成的是非是一套一套的,这就是礼俗。礼俗的标准没有一定的,所以,礼俗中的孝、弟也是没有一定的。
      
        庄子也并不是说可以化掉自然科学的是非。自然科学中的实验法、归纳法不是礼俗问题。所以,看这种问题要有明彻的头脑,要一步一步分析,把他的意思确定下来。庄子的道理确定在甚么地方才能成立呢?这个意思明白了,你就能确定庄子所谓是非、善恶、美丑是甚么意思。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每一个社会里,都有一套礼俗标准。譬如,南方人以为美的,北人不一定以为美。黑人以为美的,白人不一定以为美。这种是礼俗的美,没有一定的。庄子所说的是非、善恶、美丑都是这一类的。所以,讲这些东西,你自己要有分析的力量。现在崇拜语言分析的人都没有分析的能力,只是宣传语言分析,自己不会分析的。
      
        庄子那一套不能用于自然科学、形式科学,也不能用于从良知天理发的善恶,就是不能用于康德所说的从意志自律的定然律令发的那种善恶。美丑也是如此。礼俗中的美与生活习惯有关系,中国人以为美的,美国人不一定以为美,英美人以为美的,法国人不一定以为美。但什么是美?照康德讲,美是反省判断中对于对象的形式作反省,反省到它的合目的性。这个意义的美没有内容的,不是礼俗中的美的问题。这是讲美本身的意义的,有一定的。这个地方不能用庄子的办法。真、善、美都有一定的意义,这不能用庄子的办法来平齐。
      
        庄子以「以明」的态度平齐的是礼俗中的一套一套的是非、善恶、美丑。而我们现实的生活没有一天离开礼俗,因为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一刹那离开现实的社会状况。我们总在现实中生活,你不能光说我有个良知天理,笼统地说良知天理发而为孝、弟、慈,这不行的。光说这个不够的,太笼统了嘛。但这个意思你总要懂,你不能只从现实社会的礼俗中看孝、弟、慈,看是非,善恶、美丑。
      
        你不能说人只有阶级性,没有人性。这讲法不对。阶级是甚么?阶级就是社会生活状况嘛。刘家驹在《文汇报》上介绍梁漱溟先生的《人生与人心》,粱先生就说人性不能归结为阶级性。阶级性是后来的,是有生活以后才有的。但人之所以有如此这般的生活,其根由人性来。他讲的还是根据儒家的性善论。你有基本的良知这个人心,你才能过这种生活,过那种生活。你才能评论这种生活不对,从这种生活转到那种生活。你有仁心,仁心是超然的,它可以使你从现实的圈套里跳出来。这很有道理。所以,梁先生了不起,是一个大思想家。
      
        礼俗的是非、善恶、美丑都是根据成心的标准而来的,跟历史背景、社会条件、地理环境都有关系。成一套俗,那些标准都是约定俗成,都是有条件的,用庄子的话说,那都属于成心。成心就是主观的,没有一定的,这个地方不能说绝对,不能固执。固执就是小成。不固执,道就不隐蔽。所以庄子说:「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这不能笼统讲,笼统讲没有多大意思。
      
        那么,如何平齐才能显出庄子是从「明」这个层次上说的呢?要能化除一套一套约定俗成的是非、善恶、美丑,能化除就是平齐。「明」的恰当意义要这样来规定,这个「明」只能从这个地方讲。这就是庄子的思路。我们平常都能感到庄子很有道理,但另一方面又想到:庄子这个办法能用于自然科学、数学吗?假定拿这一套来看从良知说的道德的善恶,那能行吗?那不行嘛。所以,我们常常没有办法对付这种问题。
      
        几千年来读老庄的人多得很,但没有几个人相信的,就是没有人真正了解,不了解就误以为这是诡辩。但为甚么大家又喜欢读老庄呢?大体只是在现实是非斗争中松一口气。因为它有时候能令人莫名基妙地松一口气嘛。我们天天在社会上争是非、争善恶、争美丑,争的结果是脸红脖子粗、打架。所以,读读老庄算了。这样老庄就有效了,但这种有效没有意义的,因为这只是消极的意义嘛。
      
        当时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记得胡适之有这么一句话,他说庄子要我们不要争是非,但我们现实人生就是要争那一点点嘛。他说得理直气壮,其实他并没有真正了解庄子。所以,自胡适之以来,大家都以为老庄这套哲学没有道理,是懒汉哲学。一般人把庄子当作清凉散,这就坏了。这种了解不对的。可见这套东西不容易了解。
      
      第四讲
      
      庄子曰:「莫若以明。」怎么能表示这个「明」呢?怎么样从「明」的层次来平齐是非呢?庄子接着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假定上句是「物无非彼」,下句当该是「物无非此」假定上句是「物无非是」,下句当该是「物无非非」说「彼此」也可以,说「是非」也可以。就「是非」讲,那么,这两句可以说成「物无非非,物无非是。」你要是说「非」,没有不非的,通通不对。你要说「是」呢,通通对,通通是,这样讲也可以。
      
        这两句说成「彼此」也可以。那就是说:物无非是那个,无非是这个。但下面所说的都就「是非」讲,所以,章太炎就提出:那个「彼」等于「非」。「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两句清楚。下两句究竟甚么意思不太清楚,不太明白。「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这两句不清楚,文句上不能清楚表达庄子当时说这两句究竟是甚么想法。
      牟宗三讲齐物论之四
      宗教哲学   2009-02-05 15:05   阅读12   评论0   
      字号: 大大  中中  小小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这两句是一个原则性的话,是一种原则性的主张。下面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即知之。」这两句显然是一个
      remark。是对前面那个原则性的主张的批注。这是批注语,不是正面的申说。就是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道理「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怎么能随便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呢?这违反常识。常识上都肯定要有是、有非,是非是相对的。但照庄子看,是非相对,那是没有一定的。而我们一般人看,有一定的是非呀。科学家看科学就有一定的是非。庄子不就科学讲,就礼俗讲,就是礼俗也有是非呀。
      
        就礼俗讲,你肯定你的,我肯定我的。庄子讲那些话都是就礼俗讲的,依照他那个原则性的主张,礼俗中的一套一套,通通都对。譬如,南北方的水土不同,社会环境不同,都有各自的一套,你不必固执自己的一套嘛。固执就不对了,平齐是要把固执化掉。落在风俗中,土葬对,火葬、水葬都对。你为甚么说火葬不对呢?要说不对,通通不对。原始社会还有一种天葬,死尸放在那里,让老虎吃掉才好。假定狮子、老虎不吃,那表示你这个人有罪,狮子、老虎也不喜欢吃你了。
      
        从这个地方,庄子可以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从彼此相对说,不能了解这个道理。故曰:「自彼则不见。」不要彼此相对,各归到其自己,就可以知道。故曰:「自知则如之。」简略的这么两句批注语,勉强地可以这样解释。但原句不太显豁。我看只能这样讲,没有其它的讲法。有些人瞎发挥一套道理,但不符合上、下文的语脉。你们可以想想,看能否有别的讲法。
      
        「自彼则不见」「彼」就是对方,有彼方就涵着有此方,就有彼此相对。各人从彼此相对的立场讲,那就不能了解「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道理。从他的立场讲,他说火葬是对的。但我从我的立场说土葬是对的。这就不能了解庄子这个道理。所以,你要了解这个道理,你不要彼此相对,每一个各归于其自己就可以了解了。就是说,我归于我自己,肯定土葬。人家归于他自己,就肯定火葬嘛。土葬对,火葬也对嘛。庄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就是说通通对,通通对也就涵着通通不对。
      
        要说对,通通都对:要说不对,通通都不对。我历来采取这种讲法,这就是庄子的原则性的主张。我读庄子的文章,反复讽诵,最重要是语脉,上下文的系络。「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这两句是批注语,讲错了关系不大,你把它略去,搁起来,那也没有影响。真正的申明,正式的说明是下面的文章,下面的文章正式说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原则。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此、是非相因而生,这个相对没有一定的。相因而生就是相依待,它自己站不住。A与-A,两两相对。在逻辑里面,这是二分法,A就是A,一定的;-A就是-A,这是一定的。因此才有A+(-A)=1。这样的相对是一定的。两端成其为两端,这是二分法,逻辑就靠二分法。没有二分法,数学不可能,数学的基本原则就是二分法。
      
        但庄子这里说相对,「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不管是或非,它挺不住它自己。「是」不能挺住而成其为一个是;「非」不能挺住而成为一个非。两端不能成其为端,它相因而生,相依相持。就是说,是非、彼此任何一面都不能成一端,它永远依待,没有自己嘛。
      
        庄子就是要冲破二分法。要是肯定二分法,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句话的。逻辑上、数学上你怎么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呢?这是扰乱,这不可以嘛。二分法上的相对是要肯定是非,而庄子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这个是非相对是挺不住的,不能成立二分法的。这个你要弄清楚。
      
        「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不能成其二分法,就是说,二分的两端任何一端不能自立。所以,这个「两端」有两种关系。由此,我想到佛教天台宗言法性与无明两相依待。法性与无明相依,这个相依涵着两种可能:一是相依:二是相即。既相依又相即,依而相即,这是一种关系。还有一种关系是相依而不相即。
      
        譬如说,法性依待无明,且不只依待无明,它同时就是无明。这就叫做「依而复即」。这是天台宗的讲法。还有另一种讲法是「依而不即」,它从这个地方来区分别教圆教的差别。这种讲法细微得很呀。
      
        「依而复即」这就是庄子的立场,这样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假定「依而不即」呢?那就是逻辑、数学所肯定的那个二分法。二分法是相依待,A依待-A,两者相依相待,但A是A,A不是-A;-A是-A,-A不是A。所以,它成为两端。这就叫做「依而不即」。
      
        假定「依而复即」,那就成圆教。天台宗讲回教就从这个地方讲。法性依待无明而见法性,无明也依待法性而见无明,这二者相依。依照圆教的讲法,二者不但相依,法性即无明,无明即法性。法性与无明相即,它不是两个东西,而是一个东西。这就是圆教的讲法。同一种东西,一方面是这样,另一方面是那样。这是佛教问题,讲别、圆教。这可以帮助你了解「相依待」有两个态度。
      
        逻辑、数学中讲二分法是相依而不即,就是说,这两端相对而各成其一端。各成其一端就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A与-A相依,就是说,是与非相依,是不是非,非不是是。这是二分法的态度。要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非得「相依而复即」不可就是说,A与-A不但彼此相依,而且是就是非,非就是是。所以,结果无是无非。这是逻辑思考,有这么两种态度。
      
        庄子的立场是无是无非,所以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那么,是非相对的两端就不能成立了。要是是非两端能够成立,就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个很logical嘛。所以,庄子这个思想很可以逻辑地讲出来。
      
        在二分法的情况下不能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逻辑、数学为甚么要二分法呢?因为要使我们能够肯定是非。我们不能说:要说是通通是:要说非通通非。在逻辑的范围内,这是不可以的,这是诡辞。这是违反思想律的。取消二分法,数学也不能成立。
      
        所以,你可以问: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两句话在甚么情况下可能呢?这就需要思考了。这就是哲学的问题。这两句话在二分法的情形下不能说,就是说,在逻辑、数学范围之内不能说,在有内容的经验科学知识范围内也不能说,在道德、宗教的范围内也不能说。
      
        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就是要冲二分法,冲破二分法就是说:是非两端相对,没有一端能站得住而成其为一端。何以见得呢?庄子是不是如此呢?就是如此。下文庄子就是说明这个道理。你不了解这个道理,就不会看这种文章,那完全是诡辩。你看是不是诡辩呢?他很有道理嘛。你一方面觉得那是诡辩,一方面又觉得很有道理。
      
        为甚么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呢?庄子接下去说: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这一段文章是最精彩的话,就是冲破二分法,平常人想,这个二分法怎么能冲破呢?假定冲破二分法,我们的逻辑、数学都不可能呀。那么,你要了解庄子这里说的是非一定不是属于形式科学、自然科学中的那个二分,也不是从良知天理的道德方面说,这个「是非」是礼俗中的是非。礼俗中成套的是非「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彼是方生」的「生」就是死。生、死两端站不住,生、死一样。可与不可一样。「方生」就是刚刚生。刚刚生就是刚刚死:刚刚死就是刚刚生。那么,生、死这两端不能成立。要说生,通通生:要说死,通通死。结果是无死无生。所以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那么,把「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应用到世事的可、不可,那就是肯定、否定。故曰「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其实这是绕口令,是诡辩。但是这有道理呀。「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照之于天」就是「莫若以明」,「天」与「明」一样。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就是有两个标准。共产世界说一大套,自由世界说一大套,两者相对。圣人不采取这个办法。「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这「因是」与上句「因是」的意思一样,但层次不同。这个「因是」在《庄子》里面是一个专门的概念。
      
        圣人不顺着相对的两行而照之于天,超出这个相对的两行。这个「照之于天」也是「因是」。这个「因是」的意思是:是通通是,非通通非。「因是」就是因顺。他顺着你所说的,你这样说,他说:「对!对!对!」我那样说,他也说:「对!对!对!」通通对。他非得两套合起来,通通都对。通通对就是「因是」。这个是玄谈。但这个玄谈很logical,一层一层的。
      
        「彼是方生之说也」这句话从哪里来呢?这是惠施的说法。《庄子》最后一篇〈天下篇〉,云:「物方生方死。」这就是刹那生、刹那灭。佛教说「刹那灭」,那是重视灭的一面。惠施说「方生方死」是从「生」方面说,「生」就涵着死。刹那生涵着刹那灭,刹那灭涵着刹那生。
      
        惠施说「方生方死」,庄子借用他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玄思。惠施还说:「日方中方睨。」你以为太阳能停在正中吗?它连万分之一秒地停不住。严格讲,没有哪一秒是正午十二时。所以说:「日方中方睨。」这很合理,这不能反对的。我们平常说话都是大略的,不是一定的。
      
        惠施谈「方生」是名理,名理是逻辑的。庄子借用这个名理来谈玄理,他要达到「照之于天」的境界。玄理与名词有这个差别。表面上差不多,而且可以拿名理来justify这个玄理。这个分别很微妙,一般人讲不出这个分别。因为庄子是要冲破二分法,「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的境界是天的境界。这当然不是逻辑的,逻辑无所谓天嘛。而且,逻辑的是一定的。这就是名理与玄理的差别。
      
        庄子很多地方借用惠施、公孙龙,但都不是惠施的立场,也不是公孙龙的立场。惠施、公孙龙是名家。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讲庄子的玄谈,用的都是惠施、公孙龙的话,他以为二者是一个东西。他就分不开惠施、公孙龙的名理与庄子的玄理。
      
        惠施是庄子的好朋友,谈话的对象。惠施一死,庄子很难过,没有谈话的对象了嘛。但是,庄子瞧不起惠施。惠施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境界差得很,所以,《庄子.天下篇》对于惠施的评论有许多很慨叹的地方,一方面赞叹,一方面可惜。能找到一个谈的来的朋友很难的,这个清谈很难的,清谈不是争辩。清谈必须相契才行,清谈不是打架,但是,天下间很入微的道理都在清谈中出,不清谈不能入微。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这就是〈齐物论〉的正文。这一大段文章明显是冲破二分法。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是」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是」。「彼」、「是」都站不住。如此说,究竟有彼是呢?还是没有彼是呢?二分法是有彼是。照庄子的说法,彼是没有了,这就是冲破二分法。冲破二分法的缘故就靠「方生方死」这个观念,「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嘛。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就是说,是中有是非,非中也是一个是非。「是」不能站得住而成其为一个是;「非」不能站得住而成其为一个非。「是」之中就涵着既是是,也不是是;「非」之中就涵着既是非,也不是非。自身分裂,永远这样下去。这就叫做「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这就是依而复即。
      
        黑格尔学派的英国哲学家布拉德莱(Bradley)就喜欢讲自身分裂。每一个term自身分裂,自我起矛盾.这是辩证法中的词语。二千多年前的庄子就有这种思考,虽然没有这种名词,但有这个意思。
      
        「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这就是说:「彼是莫得其偶。」「彼」不能成其为彼:「是」不能成其为是。那么,彼、是都为不到它的偶。「偶」就是对偶。「彼」、「是」作两个词看,是两个主词。不能当一个词看。「彼」以「是」为偶;「是」以「彼」为偶,没有彼、是,偶不能成立。「彼是莫得其偶。」就是说:「彼」与「是」皆得不到它的偶,彼得不到是,是得不到彼。为甚么「彼」得不到它的偶呢?因为它本身刚刚是彼,也就不是彼了嘛,它自身分裂,它站不住嘛。「是」亦如是。结果没有彼是。没有彼是,偶就不能成立。这个句子一定要这样讲,这样讲就很清楚,意思明确。
      
        所以,「彼是莫得其偶。」这句子和主词是两端。不管是「A」,或是「-A」,皆得不到它的偶。就是说,「A」得不到它的偶「-A」,「-A」得不到它的偶「A」。为甚么呢?因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这叫做诡辞。如此一来,二分法没有了。这就冲破二分法。
      
        就玄理讲,「彼是莫得其偶」是个好消息,此「谓之道枢」。这个「彼是莫得其偶」只能谈玄理讲,要是就科学讲,这不行的。就玄理讲,冲破二分法是好消息,故曰「谓之道枢」。道的一个centre。枢,枢纽也。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这样一来,是非没有了。「是」是一个无穷。为甚么「是」是一个无穷呢?因为「是」中有是非,是非两端中又各有是非,无穷地分裂下去。「非」亦如是,「非」也是无穷。
      
        既然「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那么,二者如何合起来,而结果无是无非呢?就是要冲破二分法,这就是道枢。枢就是一个圆圈叫中心点,无论如何的变化,到这里来,我一眼看到,你通通对,通通不对。这就是「明」,就是智慧。这就是庄子提供的「天」、「明」。这样一来就不要争吵了。土葬对,火葬、水葬也对,天葬也不错。是非没有了。很显然,这种是非只属于礼俗成套的系统,不能应用到逻辑、数学、自然科学,不能应用到良知天理,也不能应用到美学。
      齐物论〉这一大段要一句一句讲出来,道理都站得住。这就是〈齐物论〉的正文,最精彩的一段。这一段是借用惠施之说。下一段借用公孙龙的话,那儿麻烦,为难讲。那是顺着「枢始得其环中」这个玄理往前推进一步。
        我讲《庄子.齐物论》,以前在师大【台湾】讲六次。在东海大学【台湾】讲四次。在香港大学讲八次,每一年讲一次,我在香港大学讲了八年。这个我一个字没有写,我期望你们能写。你们自己可以做研究,一段一段地了解,把你了解的写明白。这个就是训练。因为讨论这种问题就可以做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我今天所讲的,你能整理出来就是一篇了不起的论文。从形式科学、自然科学讲起,那么,这种是非是对付哪一种问题。一步一步都可以分析出来。这就是做论文,这是二分法的问题。
        先秦哲学我年年讲,但没有写。写《圆善论》的时候,我把《孟子.告子上》写出来了,以前我也没有写先秦儒家,这个我也是希望你们写,不管是做硕士论文、博士论文,这个就是论文的题目。这个是可以讨论,有值价的。
      
        自「彼是方生之说也」至「故曰莫若以明」这一段〈齐物论〉的正文不可以当作玄谈、空谈。这不是耍花样,不是玩弄字眼:不能随便乱谈的,每一句都有确定的意义。你看这段文章要反复诵读,每一句都要能明确地讲出来。不要空谈,说着好玩,说着好玩就是天方夜谭,你在那里随便说,我也在这里瞎说一套。不可以这样了解〈齐物论〉,这样了解没有好处的。两千多年来,中国人读这类文献都是这样看,所以没有头脑。
      
        我们的先贤有很多智慧。现在的人懒惰、颓惫,渐渐没有思考力。好多文献摆在那里,都不能了解。譬如,《孟子.告子上》出来以后两千多年,你看能有几个人了解呢?就这么篇文章,那里面没有甚么需要训诂的地方,也没有甚么错乱。但没有人能了解。以前考秀才、翰林的读书人,哪一个不读《论语》、《孟子》呢?但两千多年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读通〈告子上〉开头那段文章。你以为那些老先生能懂吗?以前的秀才、翰林在台北多的很呀,但是,越是读老书的秀才、翰林越不懂。
      
        而且,现在的老先生都不如你们。你不要以为老先生一定可以懂。现在八、九十岁的人大都是民国初年「五.四」运动时代出风头的人,那些都是打倒孔家店的人。那些人不读中国古书,而且不了解。他本来有这个聪明,他也不想了解,他乱来嘛,所以,现在那些八、九十岁的老先生闲着没有事情了,还是念念古书,他也很用功,他也一句一句地讲,但讲的通通不对。因为他读不进去。
      
        所以,现在讲古典不要靠老先生,要靠你们年轻人。假若你们年轻人再不好好用功,那就没有希望了,中国文化就完了。在中国「五.四」运动留下来的这些人是最麻烦的一部分人,这是空前绝后的,几千年以前没有这个时代的这种知识分子那么坏,从此以后也再不会有坏过这一代的。我比较晚一点,我不是「五.四」运动出来的前部分人,我是民国十七年到北平的。
      
        「五.四」就是胡适之他们出风头的那一代人,那一代人现在都八、九十岁,比我大十几岁。胡适之领导这一派就是唯科学主义、泛自由主义,这一派是中央研究院所代表的。这部分人反中国文化。还有一部分是陈独秀所领导的,这些人都反中国文化,这一代人最麻烦,花样最多,最令人头痛,丧中国、丧传统文化就是这一代人。
      
        我在北大的老师陈大齐先生为人很好的,温文尔雅.君子人也。不像那个时代瞎闹的那部分人。他晚年在家研究《论语》、《孟子》,他写一部书《孟子待解录》。他对孟子根本不能了解。这很怪。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笼统几句话,大家都可以说,都知道一点。但是,要一句一句讲〈告子上〉这篇文章,那就不是随便笼统几句话了。
      
        真正能了解孟子的精神方向、义理方向的,只有陆象山。但是〈告子上〉开首孟子与告子辩「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桊也。」「性犹湍水也。」「生之谓性。」以及「仁内义外。」那些辩论象山也不清楚。他教初学者不要费心于那些辩论,徒增加混乱,惑乱精神,你读久了自然明白。事实上读久了他也没有明白。那种问题是属于辩的问题,而中国人在辩这方面的本子非常差从「牛山之木尝美矣」以下,陆象山了解得很好,但前面跟告子辩论他不清楚,他不耐烦。因为这是另一套训练,虽然境界也没有甚么了不起的高。但是,你不能疏通明白这里面的义理,你对这里面弯弯曲曲的道理就讲不清楚。了解这些也很重要,很需要。了解这方面,西方人的本事大一点,他们有这方面的训练。但中国的秀才、翰林在这些地方就马马虎虎看,把辩论的部分略过去了。
      
        陆象山以后,王阳明也能了解孟子。但王阳明不照《孟子》原文一句一句给你讲。他可以了解仁义内在。《孟子.告子上》主要讲仁义内在。孟子为甚么反对告子言「生之谓性」呢?「生之谓性」看起来很合理,好像很有道理一样。那么,孟子为甚么反对呢?这是以前的老秀才们不能懂的。《孟子》里面与这个辩,与那个辩,批评这个,批评那个,都有一定的道理。一般人不一定懂。
      
        《孟子》里面那些辩论很厉害,有些地方,孟子还骂人。所以,大家不高兴,这个孟子为甚么随便骂人呢?「无父无君,是禽兽也」骂得太重。他们都不了解孟子。孟子与告子辩,那没有骂人呀,那纯粹是义理的。他为甚么一定要反对「生之谓性」呢?他为甚么一定要主张「仁义内在」呢?这个没有人懂呀。为甚么孟子批评告子,「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孟子为甚么说这句话说得那么重呢?假定你能懂这句话,你就懂「仁义内在」,你就能了解孟子为甚么主张「仁义内在」。
      
        「生之谓性」的辩论主要就在「仁义内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不容易了解。到现在,一般人也不了解,洋人也不了解。只有康德能了解,因为康德讲意志自律。康德以前,西方人讲道德都是意志他律,康德以后,直至现在,西方人还是如此。真正了解康德的人没有几个,他们也不相信意志自律。可想而知,意志自律不很容易了解的,但这个才是真正了解道德。孟子讲「仁义内在」就是意志自律。「仁义内在」是中国的老名词,用康德的词语说就是「意志自律」。这才能讲道德。从「生之谓性」怎么能讲到道德呢?当然讲不到嘛。
      
        这种思考是以前的秀才、翰林所不能懂的。秀才、翰林光会做文章,做八股文章日子久了,摧残人的思考力,摧残人的智慧。你不能说中国人没有聪明,中国人有聪明才智,但聪明才智所用的地方都不对的。你碰到这种问题就头痛,就胡涂了,不行了。这样一来,你没有学术呀。不但没有哲学,也没有科学,你甚么也没有,这个很可怕的。
      
        了解《孟子》不容易,了解《庄子》更难。〈齐物论〉那一段文章我费大力气给你们一句一句地讲,需要很多知识的训练才能把握这一段文章。你们要一句一句地了解,每一句都确定下来,不可以当作好玩的玄谈来看。
      「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这个地方用疑问句暗示一个意思。这两句话不是凭空说的,是根据「彼是方生之说,……」一直下来,经过好几层分析才能够把这个意思显出来。要一步一步训练你的分析力量,要义理明白。
        讲好〈齐物论〉这一篇,不但能写博士论文,还能写一部书。你自己要用功,天天要写,在写的过程中就训练你的思考。完成一个思想要有一个推理的过程。庄子说:「道行之而成。」你们要自己经过,自己写文章。
      
      第五讲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
      
        「道通为一」呼应前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甚么叫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要是站在逻辑、数学、科学知识的立场,这句话不行的,完全是胡说八道,说不通的。中国人以前最喜欢讲这句话,这方面的大话很会谈。那么,究竟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呢?下面还有一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种话中国人很喜欢谈。中国人很有这方面的聪明,很高。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好像很有意义,那么,「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也好像很有意义呀。这两句话的意思不是差不多吗?我们能否站在逻辑实证论的立场,说这两句话meaningless呢?站在科学立场讲,它是meaningless,是没有意义。但是,中国人很喜欢谈这一套。那么,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意义呢?若有意义,其意义何在呢?如何能进到这种意义呢?进到这种意义要根据一种甚么理由往里进呢?这就成问题。全部〈齐物论〉都是这个问题。所以,了解其中一段,其它的都可以了解。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些是庄子的说法。儒家怎么讲呢?这类话头儒家也多得很。中国以前的老先生喜欢谈这类话头,现在的人大概不喜欢谈了,现代人讲科学。
      
        儒家说:「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章句上》)「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程明道〈遗书〉卷二上)「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程明道〈识仁篇〉)「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王阳明〈大学问〉)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都是直接说。但说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比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更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那就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一类话头很通达。假定从语意上看,「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很玄,不可理解。那么,庄子为甚么说到这句话呢?为甚么借用「指」、「马」来讲呢?这要看上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指非指」,「白马非马」的辩论从名家的公孙龙来。前文「彼是方生之说也」从惠施来。惠施、公孙龙是当时名家的两个重要人物,两人谈的是名理。中国人称之为名家,西方人就名之曰逻辑学家。当然名家并不是狭义的逻辑学家,那是广义的。
      
        惠施、公孙龙代表名家的两种不同的型态。惠施的特点是「合同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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