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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停电两小时的民间细节:只有小平画像还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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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来,电力是深圳这个狂飙突进的城市的燃油,也是她华丽的妆容。2012年4月10日晚8时30分深圳福田、罗湖两区及龙岗部分地区突然停电。在霓虹褪去的一刹那,中国第四大城市素颜对人。她的星罗棋布的生活细节,反而在黑暗中,提升了自己的锐度。

1980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时,全市用电量仅0.54亿千瓦时;如今深圳电网的最高日供电量已突破2亿千瓦时,这意味着,深圳一天就要消耗4个1980年的用电总和。 (CFP/图)


失明的城市
因为停电,深圳第一高楼里的罗晨在95楼吃起了烛光晚餐;与此同时,两个洗外墙的工人被困在这座大厦约30层楼高的地方。
即使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盲人按摩师胡顺杰仍能感觉到光明的消逝。停电那一刻,在他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风扇停转了,电饭煲不再扑腾作响,电视机的声音戛然而止,闷热与潮湿在空气里迅速弥漫。店里的4位客人开始高声抱怨,胡顺杰的手正按在其中一位客人的背上,察觉到对方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低声询问妻子,妻子杨慧望了望屋外说:“整个城都黑了。”
当这对夫妻所在的黄贝街坠入沉寂时,身处深圳最高楼——京基100大厦的罗晨也目睹了这座城市的瞬间失明。他正坐在近400米高的95楼自助餐厅里,落地窗外,几秒前还灯火闪耀的帝王大厦“突然消失了”,像被怪兽一口吞掉了一般。往日流光溢彩的深圳也被巨大的黑暗瞬间吞噬,远处绵延的楼群隐没淡去,只有一些楼里的应急照明灯模糊闪烁着,“像野地里的鬼火”。
这座年轻的城市在4月的夜晚屏住了呼吸。根据事后深圳市供电局发布的通知,2012年4月10日晚8时30分左右,由于龙岗区横岗街道的一个500千伏变电站出现故障,导致福田、罗湖两区及龙岗部分地区遭遇了两个小时的停电。这是深圳三十年来最大范围的停电事故——福田、罗湖及龙岗三地2010年的常住人口达431万人,丧失电力供应的正是最繁华的区域。
东南门路口,交警袁竣桦成了最忙碌的人。头顶的大厦与周遭的公路都沉入晦暗,没有了红绿灯,也没有了监控录像,一些车开始横冲直撞,四十多辆车迅速挤成一团,将十字路口变成了临时停车场;更多的车辆则被死死塞在三十余米宽的大道上,车龙绵延六百余米。
光明的隐退带来声音的嘈杂,昔日的通衢大道上响彻着焦灼不安的喇叭声,以及司机脚踩离合器所带来的发动机的低吼声。行人不再走人行天桥或过街隧道,而是如蝌蚪一般穿梭在车龙中,当晚近30度的高温让正在路上的人们汗流浃背,心烦气躁。
高楼里,罗晨和他的朋友悠闲吃起了烛光晚餐;高楼外,路人何敏则看到2个洗外墙的工人被困在京基100大厦约30层楼高的地方,穿梭于楼间的风,吹得两人狼狈摇晃。
深圳火车站因停电一度中断运行,19趟列车晚点并波及广深动车发车,数百名旅客滞留车站。在地铁里,列车的运营未受影响,但电压不够仍使不少站台灯光闪烁,怪异的场景令旅客不安。
深圳购书中心,两名5岁大的孩子扶着书柜边缘一动不动,大声地哭泣呼喊,直到抓住妈妈的手才慢慢安静下来。罗湖人民医院和福田人民医院停电半个小时,有病人惊慌地逃离。
稠密的黑暗似乎一瞬间点燃了人们的恐惧与欲望。停电时,华强北一家手机专卖店经理的第一个反应是冲到出口,堵住大门,直到确定二十余台昂贵手机并未被盗,店里的顾客才被允许走出商店。
胡顺杰那狭小的按摩店里,客人们因凝滞的空气及黑暗带来的紧张感而纷纷坐起,抽起了烟,一张张焦急的脸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中晃动。等了十多分钟,胡顺杰叹了口气,站起身,呼唤妻子,准备去买几支蜡烛。

电力依赖症
停电后,深圳市供电局共派出478名抢修人员,交警局指挥中心急调了200名警力,消防部门则进行了56宗救援行动。
停电时,深圳市中医院的护士郑珂正在手术室,手术台上是一位患急性阑尾炎的20多岁年轻人。病人已打好点滴、完成麻醉,正准备手术刀,停电不期而至。手术室有应急电保障,无影灯、吸氧机等很快重新运作。但突然袭来的黑暗还是让郑珂和同事陷入恐惧,担心电压不稳定会带来风险。最终,医院决定延缓手术。
一旁的住院大楼里,护士徐玉梅也同样紧张。她第一次遇到如此规模的停电,当晚有两个需要心电监护的病人,停电后监护仪器停止了运作。徐玉梅只能用手动的血压计代替了机器,每隔十五分钟就给病人测一次血压。
做了十多年护士的她,第一次感到稳定的电源对于生命的重要。停电后,深圳市供电局共派出478名抢修人员,交警局指挥中心急调了200名警力,消防部门则进行了56宗救援行动,大多是市民被困电梯。而据深圳市急救中心发言人介绍,停电期间两户市民家中呼吸机故障,导致病人进入缺氧状况,要求急救。
罗湖区交警大队指挥所里,16台监控显示器和10台电脑都罢了工,让交警詹维良自嘲所有人“都变了瞎子”,对讲机成了大队里唯一且重要的指挥工具。整个城市有三百多处红绿灯失灵,交警们只能站在街头充当“人体信号灯”。
而让交警袁竣桦最为尴尬的是,漆黑的街头即使穿着反光衣,也很难让人看见他的存在,两个小时里他只能大汗淋漓地吹着哨子,以求引起司机们的注意,“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Rose!”
停电那一晚,林卉与闺蜜也正在华强北的博纳影城看《泰坦尼克号》。5点40分开场,看至快9点,Jack和Rose趴在栏杆上,巨轮正裂成两半,急速下沉。两人刚坠入深海,林卉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呆坐着,深吸一口气,还以为这是3D版的特殊深海效果。十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停电了……
灯光的退匿,让人们发现了久被生活遗忘的另一些细节。网友暖暖秋桐在停电后翻出了一支苹果形状的红蜡烛,想起了那竟是十年前刚来深圳时朋友送的。
这座被易中天称为“易拉罐一样年轻”的移民城市里,夜晚本是生活的起点。当晚的春风路上,保安林仔却看见一群群年轻人从“金碧印象”、“Richy”等夜店里鱼贯而出,脸上带着茫然与不甘,不少人从一家夜店走出,又碰运气似的走入另一家;笋岗村内一间小网吧里,停电也让五十多个打工仔躁动起来,骂娘、擂桌子、拍键盘的声音敲打着黑暗。
深南大道旁,在荔枝公园游玩的市民,都像飞蛾般聚集到唯一的光亮处——邓小平画像前。1980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时,全市用电量仅0.54亿千瓦时;如今深圳电网的最高日供电量已突破2亿千瓦时,这意味着一天就消耗了4个1980年的用电总和。
2011年大运会,深圳为46项城市照明提升工程,就投资了近8000万。30年来,电力是这个狂飙突进的城市的燃油,也是她华丽的妆容。在这个4月的夜晚,妆容褪去的一刹那,人们才发觉错综复杂的电网已如庞大的章鱼一般伸出触角,紧紧缠绕着彼此的生活。

真实的两小时
“只有在失明了的世界中,一切事物才显示出真正的样子。”
胡顺杰拉着妻子的手,走在暗淡寂静的黄贝路上,迎面而来的行人惊奇地看着这个盲人的手里攥着几支蜡烛。买蜡烛的路上,杨慧的右脚磕到井盖撞伤了,胡顺杰笑着说:“该我给你引路了。”浓稠的阴影里,看着身旁搀扶着自己的丈夫,杨慧第一次真切感知了盲人的不易。她紧握住了丈夫的手。
这个夜晚有许多人与杨慧一样,目睹了生活的另一面。罗湖区供电局大院里,因为停电而带来的闷热,余诗涵决定到大院里散散步。她从三楼爬下,走进不远外的大院广场,却恍若走进了一个嘉年华的现场。
以往的广场是冷清的所在,只有二十来个老年人跳舞健身,或闲坐着发呆;这时的广场却人声鼎沸,聚集了二百多人,陌生的人们围着手电筒,开始互相攀谈、彼此问好,一些人甚至跟老人学起了跳舞。隔壁的快递公司也停了工,一些年轻人加入进来。“黑暗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够感受得到人们彼此更近了。”
这位自小学习音乐的女孩,还听见隔壁的小孩弹起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相比平日的练习,那晚的琴声显得格外悠扬自在。
两个小时后供电恢复,广场上迅速安静了下来。
30岁的许伊艾则经历了做母亲以来最为漫长的两小时。当晚8点,许伊艾与丈夫一起下楼买可乐,他怀里抱着8个月大的女儿。3人乘坐的电梯刚从11楼降到5楼,电梯骤然停止,一片漆黑。此时电梯里还有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妻,丈夫一直按着报警器却无人应答,五个人被困在逐渐闷热的狭小空间里。许伊艾怀中原本不停哭啼的孩子突然不动了,小脑袋渗出大滴大滴的汗。母亲被吓坏了。
等了半小时,电梯外终于传来了人声。丈夫、60岁老爷爷与屋外的人合力将电梯撬开了一条缝,但仍无法打开电梯门。人们取来一块砖头撑住了这条缝,一个小孩跑回家拿来了一个充电小风扇,好让8个月的婴孩能凑在门边,呼吸到一丝微弱的风。
女儿的呼吸慢慢平稳,近一个小时后,电梯门终于被打开。许伊艾这才发觉门外围满了人,十多个大人,十多个小孩。这位母亲抱着孩子不停鞠躬致谢,却发觉相邻而居了多年,她却叫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同一时刻,华灯淡去后,许多人的生活也彷佛回归了原初:何路飞在陪父母散步的路上,看到了十年未见的萤火虫;廖淑妮路过白石洲村,全村停电,每家每户都点着昏黄的蜡烛,这让她想到了遥远的家乡;肖辉则在电梯里新认识了3个朋友,因为他们在短暂的黑暗里交换了食物并彼此鼓励。
这让他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只有在失明了的世界中,一切事物才显示出真正的样子。”

光明恢复的次序
35岁的卖唱歌手遗憾于从没有路人完整听她唱完一首歌。但停电让她拥有了一个短暂的路边个人演唱会。
人们后来发觉,这座城市光明的恢复有着潜藏的次序:万象城、Coco Park、KK Mall等重要商圈,一些高档住宅区、豪华酒店以及医院等重要地点,因为拥有备用电源或抢修及时,在5分钟至半小时之内就恢复了电力供应;而如笋岗村、田心村、沙嘴村、白石洲、湖贝旧村等城中村,一些或偏远或老旧的区域,告别黑暗的时间则要推迟至10点或深夜时分。
在事后停电的新闻里,人们更多地获知繁华的地方如何陷入慌乱,却从未将目光投向始终黑暗的角落。
停电时,布吉一村工业区里,在制衣厂工作的罗正亮与5个朋友正在打篮球。每天加工完超过300件女装后,在这块凹凸不平、篮板歪斜15度的篮球场上运动一阵,是这群四川达州老乡的最大享受。路灯的突然熄灭,剥夺了这群年轻小伙唯一的消遣。罗正亮只好买了一包7块的红双喜,6个人蹲在花池边百无聊赖地抽着。
女朋友从隔壁停工的工厂出来找他,看着6支香烟在黑暗里兀自亮着,笑着说:“好像6只萤火虫哦……”罗正亮也笑了,踩熄了烟:“狗屁,6个可怜虫而已。”
按摩店里,胡顺杰点燃了蜡烛,重又投入到工作中。他自小眼里泛着鱼肚白,却比正常人更看得清物价的飞涨与生存的艰难:房租1个月五千多元,2011年招了3个盲人帮工,每人每月工资三千多元。这让他很难再承受停工一晚所带来的损失。
他已来深圳十年,认为“呆在这里没有安全感”。他曾想申请深圳市的减税优惠,却得知这样的待遇只提供给“符合国家规定残疾标准的本市户籍自然人”。这是他唯一看不清的事:为什么要分“本地盲人”与“外地盲人”?
多年游荡在街头卖唱的韩红芳,自认为一直生活在光明的阴影里——在鹏城两年,她与丈夫一直住在皇岗口岸的天桥下;直到半年前,担心刚满周岁的女儿熬不过冬天,才每月花600块在沙尾租了一间小屋。房里10瓦的黄色钨丝灯比路灯更朦胧阴沉。
对于这位35岁“高龄”的卖唱歌手而言,生存不仅要仰仗路人的慈悲,也依靠着城市所提供的电力。她900元的廉价音响要充电10小时才能正常发声,每天也要等到华灯点亮中心书城,才能开启一天的卖唱生涯,直到灯火疏落后推着轮椅回家。
4月10日这一晚,韩红芳也推着轮椅来到深圳中心书城外,开始了这一天的卖唱生涯。
两年前,唱歌是生存的必需:她得依靠每个月两千余元的收入,养活1岁半的女儿、16岁的儿子、身患腿疾丧失劳动能力的丈夫,以及16岁时因无钱医治而截掉左腿的自己。
两年后,尽管韩红芳只会唱6首歌——由于腿疾及生育喝下大量的消炎药导致了记忆力严重衰退,她却逐渐地喜欢上了唱歌。韩红芳花了900元换掉了原先200元的音箱,研究每一首歌的吐字和发音,并拒绝像其他残疾人一样摆出介绍凄惨身世的海报,“那是乞讨,不是卖艺”。
于是她始终有一个遗憾:从没有路人完整听她唱完一首歌。停电带来了转机。昔日灯火通明的中心书城瞬间变暗,人们从书店里踱步而出。周围漆黑安静,韩红芳身旁的街头音响轻易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六七个路人围过来,安静地听她唱完了两首歌:一首《阳光总在风雨后》,一首《隐形的翅膀》。这位35岁的母亲,声音甚至有些颤抖起来。
十多分钟后,中心书城的备用电源启用,人们再度散去。韩红芳孤独地唱到晚上10点。
灯光消逝时,这个始终怀揣尊严的女人曾短暂地获得了注视;灯光亮起后,她却长久地隐退在黑暗中。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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