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李金华

一提起李金华，就要刮风暴。这是近几年媒体不断宣染的“审计风暴”时落下的毛病。有些网友竟然将国家审计署审计长李金华，改名为“李风暴”。而在我的记忆中他与“风暴”怎么也难以挂上。
离开审计署已经多年了，很少与那里的朋友们来往，借口是为生计奔忙，实际是没什么事由。贪污受贿了，找他们没用；想发财，找他们更没用！但那里的朋友们还常惦记着的，当然也包括李金华先生。倒不是因为他是“大官”（惦记大官也不是什么错误），而是因为他是我认识的“大官”中最值得惦记的人。

       一直想写些东西惦记惦记他，但怕人家说自己拍“大官”的马屁，泄了我一生的“傲骨神气”。几次提笔又搁下，直到今天才真的动了起来。主要是听说金华先生马上就退休了。退休是什么意思？就是他不再坐在马背上了，就算是拍马屁，也是“无声、无色、无味、无形、无利”的空马屁。如果世间“拍马屁”的都如我之法，也不失是一件好事。
二十多年前，我差不多是踩着金华先生的后脚跟来到审计署的。我从大学来，到大机关里当“小干部”；他从西北的军工厂来，到大机关里当“大干部”，他大我小，但我们的待遇基本相同，都住在一个军队招待所里，用同一个厕所。稍微有点官样的是他住单间，而我们是三人一间。住招待所，是绝对没有官样的。

      他担任审计署副审计长时，也就四十几岁，副部级干部，按规矩应该有专车，但不知什么原故他上下班的时候，经常看到他独自一人溜溜哒哒。近四里地的距离，每天靠两条腿去量。还不如我的28自行车来得快捷和体面。走路上下班，那更没有官样。
自己偶尔在下班的路上，走在他的后面。几次想跟他聊聊，总以为“大官”二十四小时要思考国家大事，未敢打搅。低着头，老鼠般地从路沿上越过是常事。

      有一天上班，走到半路上下起了小雨，看到金华先生在前面奔跑着，我紧踩几步追上了他，招呼他坐在我车后面，他一边道着谢，一边上了我的自行车上。至此才知道是因为住所与单位太近，被他拒绝了。有专车不坐，坐我这个二手“28”飞鸽，没有官样！

     官，没个官样！是我对金华先生的最初印象。

      与金华先生接触最多的是那年审计“官倒”。审计署对国务院下属的“五大公司”实施全面审计。金华先生是“康华公司审计组”的组长，我是联络员。这可能是有审计署以来，级别最高的审计小组，其实级别再高，也是无法与康华公司抗衡的，随便拿出一个中层干部，就压的你喘不过气来。人家的董事长是原冶金工业部部长，总经理是原北京市长，各部的部长和子公司总经理全来自于“高官”之家，可以说是一个高干子弟俱乐部。由于邓小平有话在先，在审计中，这些高干及子弟们并没有给我们制造什么障碍。我们也没有因为对高干子弟有什么偏见而故意找岔儿。客观、公正是金华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康华公司有一个出版社，董事长是某高官的太太，社长是一个高官的儿子。这个出版社刚经营不久，我们审计时发现很多业务没有交税，前后算起来有三十多万。查实后，我起草了《审计决定》，在定性时，我查阅了有关税法，引用了其中的“隐瞒业务收入”一条，并要求其补交税金。报到金华先生处签字下发。

      不过几日，董事长和总经理拿着《审计决定》找到我，说补交税金没有问题，他们已经交完了。但现在麻烦出现了，监察部来了人要依据《审计结论和处理决定》对个人进行行政处分。那位高干子弟的老兄，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我问他们凭什么要处分个人，他们说就是因为《审计决定》中写了“隐瞒业务收入”这句话。我仔细一想，这句话确实用词不妥。“隐瞒”必须是主观故意，但我们在审计中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主观故意，而且从帐务处理上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编造和作假的行为和过程，其实应该定性为“漏税”才比较恰当。
   
      我马上意识到这个错误是我犯下的，我当时只顾抄书，忘了事实，也误导了金华先生。按照官场的潜规则，明知道是自己错了，那也不能承认的。这叫“死扛”！那张红头文件上盖着国徽的大印是随便能改的吗？更何况处分你们与我何关？明明是自己犯了错误，我的第一反映是坚决不承认。当我刚找好“死扛”的理由要告诉他们时，抬眼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眼神，我的话又咽了回去。如果这些人就因为我的错误而受到处分，我的良心也说不过去。考虑再三，告诉他们我们再研究一下，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
官场上说“研究一下”多数情况下是一种托词，这是难言之隐不了了之的一副秘方。而我毕竟在官场不长，良心尚在，还是要准备真的研究一下。说研究其实也没什么研究的，考虑最多的是金华先生那里如何去说，告诉他我犯了错误？他会是什么态度？如果他同意改过来了，监察部那边怎么解释？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拖了两三天，对方没完没了的电话催促，我硬着头皮跟金华先生说了此事，低着头等着他的批评。没想到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改过来吧！我说改过来的可能麻烦，尤其说到监察部。他说只要客观、公正，就没有麻烦，只有不客观公正，才是真正的麻烦！

      官，没个官样！你怎么着，也应该将责任全部推给我，骂我一通，然后拒不改正。这样一改，您还有什么威信？
修改后的《审计决定》签发了，“隐瞒”二字改成了“漏报”。那个出版社的哥儿们感激涕零，临走时硬是送给了我几本书以示报答。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高雅的“行贿”了。送走了他们，我翻着那几本“涉嫌受贿”的书，想起了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马，忘了它生来并不是给人骑的。

      据说，监察部的人见到了修改的《审计决定》暴跳如雷，大骂审计署不配合工作。至于是否给金华先生带来麻烦，我也不得而知。
水，是由一个氢原子、两个氧原子构成，审计署的“水”，清得连两个氧原子都无法生存。“当官发财”的美梦是断然无法实现的。自己掐算很久，像我这样的“鱼”要是熬到有“水”的年头，那肯定是猴年马月，所以决定“下水”。当我决定要离开审计署时候，第一个阻碍就是金华先生，他三番五次地找我谈话，希望我留下，但也找不出让我留下的理由，只是翻来覆去地跟我说，总要有人为老百姓做点事！

     官，没个官样，你怎么着也应该允诺我“升官发财”，然后要我留下，光用给老百姓做点事情，就能打动我？我等俗人终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
      离开了审计署，就再也没有与金华先生联系，据说他还经常向别人问起我。他当上审计长那年，我向周围的同事说，共产党终于用对人了！一个四十多岁就当上副审计长的人，秉着“客观公正”的职业准则和“为老百姓做点事情”的人，在熬走了三任毫无建树的“审计长”后，终于在朱镕基年代中，当上了审计长一职。这是老百姓的造化，也是审计人员的造化，从此再也没有了被人误解为“管计划生育”的尴尬。


      金华先生一干就干了十年，我觉得有遗憾也没有遗憾。有遗憾的是，他没能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让他刮起“风暴”，这个“风暴”被压抑了十多年之久；不遗憾的是，“为老百姓做点事”的信念，让他终于掀起了十年持久的“风暴”。花儿开晚了，当然与那些永远不开花的相比，也是一个宽慰！

     金华先生退休了，官，不再是官了。希望有一天，再搭上我的“28”自行车兜上一圈。反正我们从来就——官，没个官样！

此文献给即将退休的李金华先生，愿他安度晚年、健康长寿！

2008年1月12日写于去深圳的飞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