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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本:钢铁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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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低估自己的能力;

一定要坚守附属而不僭越的立场;

一定要学习政治;

一定要在迂回与妥协中保护自己;

一定要舍得,大舍才能大得。

——铁本和戴国芳用自己的故事讲述“中国式商道”。

“每一块钢铁里,都隐藏着一个国家兴衰的秘密。”安德鲁·卡内基(18351919)的传记作者W.克拉斯如是说。卡内基出生于一个清贫的纺织作坊家庭。他碰上了美国经济迅速崛起的大年代,靠着天才的敛财能力和超人的毅力,在密西西比河边建起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钢铁工厂,也因此成为美国现代史上的第一个首富。

100多年后的中国,也有一个人出身同样贫寒,他想在长江边建一个中国最大的钢铁厂。如果他成功的话,很可能也如卡内基那般,成为这个国家的新首富。

可惜,他功亏一篑。

戴国芳和铁本的故事意蕴悠长,这里面或许真的隐藏着这个大变革年代里很多的“深度秘密”。

长江边的钢厂梦

戴国芳想建一个大钢铁厂的想法,是在2002年的春天突然迸发出来的。这时候,39岁的他在长江南岸的长堤边踱来踱去,像一个捡到了宝贝的孩子。

这是一个从蒿草丛里长出来的苦孩子,他出生在江苏省常州市一个叫渎南村的小村庄里。12岁那年,因家里实在太贫穷,只好辍学去谋生活。

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捡废铜烂铁。随着苏南模式经济的发展,常州一带办起了很多中小型制造企业,戴国芳就每天去工厂附近拾捡和收购废旧铜铁。

尽管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可是他对于经商似乎有特别的天赋,稍稍积攒了一点钱后,他就去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这样收购的半径就一下子大了很多;不久后,他又买回一台压块的机器,将收来的碎铁压成铁块,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

在改革开放后的相当长时期里,能源紧缺一直是困扰长江三角洲企业的最大瓶颈,也正因如此,钢铁行业的成长性一直比较好。1984年前后,戴国芳在自家老院子的旁边辟出一块地,挂牌办起了一家名叫三友轧辊厂的炼钢作坊。他从上海钢铁三厂等国有企业购买了几台被淘汰下来的二手转炉和化铁炉,形成了简单的产业链。

在积累了一定的炼钢经验之后,戴国芳又跑到常州附近的地方,去承包了一些濒临倒闭的国有钢厂的车间。那是一个体制决定效率的年代,在国有企业厂长手上毫无生机的炼钢车间一旦转到了戴国芳的手中,顿时就成了赚钱的机器。最多的时候,他名下的承包车间有5家之多。

1996年,戴国芳注册成立了江苏铁本铸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00万元。“铁本”之意,以铁起家,不离本业。

2000年前后,铁本的厂区面积扩大到了18公顷,拥有1000多名工人,销售收入超过了1亿元。然而,工厂的规模还是偏小,技术水平很低,生产的都是轧辊、连铸坯等低档次产品。为了让铁本跃上一个新台阶,戴国芳决定倾家荡产上高炉项目,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从成千上万家炼钢小工厂里跳脱出来。

3年后,铁本的高炉项目建成,戴国芳当着数千工人,面对高炉长跪不起,泪水与汗水交混而下。这一年是铁本的腾飞之年,全年的钢产量猛增到100万吨,销售收入超过25亿元。在当年度的《新财富》“中国400富人榜”上,他名列第376位,估算资产为2.2亿元。

就在高炉项目的建设过程中,戴国芳的心里升腾起了一个更大的梦想。

一个更大的梦想

2001年之后,随着宏观经济的持续高速成长,各种能源全面紧缺,其中钢铁和电力是最最紧俏的两大物资。在钢铁市场上,无论是线材还是板材,普通钢还是特种钢,价格普遍持续上涨,几乎到了“一天一价”的地步。铁本厂的门口,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卡车每天排成长龙,等候提货,这样的景象天天出现。按戴国芳的估算,中国的这股钢铁热起码还可以延续5年到6年,这应该是钢铁人一生难遇的大行情。

戴国芳把新工厂的地址选在了长江边一条狭长的沿岸地带。在长江中下游一线,有着一条十分显赫的钢铁长廊,由西而东,湖北的武汉钢铁、江西的九江钢铁、安徽的马鞍山钢铁、江苏的南京钢铁、上海的宝钢集团,如巨人比身而立,无一不身列“中国百强工业企业”。小学都没有读完的戴国芳,便想把未来的铁本建在这些国字号大佬们的身边。

铁本的新建计划得到了常州市政府的积极支持。常州与苏州、无锡并称“苏锡常”,是苏南模式的起源地。此地的中小企业非常发达、活跃,但是跟苏州和无锡相比,大型企业却是一条短腿。2001年前后,常州的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一直位列江苏之首,可是国内生产总值在全省13个省辖市中只能排名第六。饥渴的常州需要一个超大规模的投资来填补这段让当政者难堪的差距。

在那几年的市政府报告中,“全市上下齐心协力,抓投入、上项目、增后劲,加快建设大企业、大项目,努力实现投入总量和项目规模的新突破”,是一个年年必提、十分迫切的发展战略。此时的铁本已经是常州市的一个大企业,上缴利税排名全市第二,戴国芳的设想一提出来,当即获得了市政府的响应。谁都知道,钢铁是一个大投入、大产出的产业,铁本的梦想一下子变成了常州市政府的梦想。

在常州的很多官员看来,戴国芳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面庞瘦削,寡言,平生没有任何爱好,只是整天窝在工厂里,和技术人员在一起切磋。他是当地出了名的“五不老板”——不坐高级轿车,不进娱乐场所,不大吃大喝,不赌博,甚至不住高级宾馆,平日生活十分俭朴,家中所有积蓄都投到了工厂里,父亲和继母一直在乡下种菜务农。他的一家,住在钢铁厂里一栋很简陋的小房子里,房屋的一面墙被大卡车撞了一个口子,他也没有在意。他常年开的车子是一辆抵债抵来的桑塔纳2000,即使是成了富人榜上的亿万富翁,也不改节俭本色。

一开始,戴国芳的设想并没有如后来那样宏大。20025月,他提出的规划是建一个比现有产能大1倍多一点的新厂,它的主体建设是两座高炉和一个14米深的深水码头,占地2000亩,年产260万吨的宽厚板,总投资额为10亿元左右,主要以自有资金滚动投入

然而,在有关人士的热情推动下,铁本项目一改再改,日渐膨胀。在短短的6个月里,项目规模从一开始的200多万吨级,加码到400万吨级、600万吨级,最后被定在840万吨级,规模占地从2000亩攀升到9379亩,工程概算为天文数字般的106亿元,产品定位为船用板和螺纹钢等较高档次产品。

在那个时候,铁本的固定资产为12亿元,净资产6.7亿元。以这样的资本规模要启动一个超百亿元的项目,无疑是“小马拉大车”。戴国芳对属下说:“地方上这么支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机遇?”也正是确认了政府支持的信息后,当地银行对铁本大胆放贷,于是铁本一下子获得了43.99亿元的银行授信。

一家民营企业要启动一个投资上百亿元、占地近万亩的钢铁项目,是很难得到中央有关部门批准的。中国的钢铁行业是一个有准入门槛的半垄断性行业,按有关规定,投资额在3000万美元以上的项目就必须报国家发改委审批,铁本项目如果照实上报,不但审批流程旷日持久,而且获准的机会十分渺茫。

中国经济改革,向来有“闯关”的传统,所谓“看见绿灯快快行,看见红灯绕开行”,很多改革便是在这种闯关中得以成功实施,在日后传为美谈;也有不少在这个过程中黯然落马,成为违法的典型。这种改革发展与制度设计的落差,成为贯穿中国企业史的一个灰色现象。常州人在铁本项目上,也尝试了“闯关”。人们怀有的侥幸心理是,一旦几亿元乃至数十亿元投下去,难道还让已经生出来的孩子再塞回娘肚子不成?

于是,铁本的840万吨项目被拆分成7个子项目和1个码头项目分别上报,铁本相应成立了7家徒有其名的“中外合资公司”,在建设用地的权证审批上,用地被“化整为零”,切分成14块土地报批申请。项目所在的常州高新区经济发展局在一天内,就火速批准了所有的基建项目。戴国芳日后在看守所里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当时的所有手续都是政府去搞的,我们也没有去过问这些事。当政府说可以动了,我们就开工了。”

如果铁本项目没有被强行中止,那么,常州市的“闯关”就将成为政府部门积极支持民营企业大胆发展的又一个精彩案例。

有了政府的鼎力支持,戴国芳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到了项目的可行性上。

钢铁行业尽管在表面上是一个大进大出的行业,可是其赢利的秘密则仍然是规模与成本的控制艺术。100多年前,安德鲁·卡内基在打造他的钢铁帝国时,天才地发现了这样的准则。他说:“价格的低廉和生产的规模是成正比的,因此,生产规模越大,成本就越低……降低成本,抢占市场,开足马力,只要控制好成本,利益自然就来了。”

戴国芳没有读过卡内基的书,可是他却不折不扣地遵循了“卡内基准则”。

840万吨的规模,已足以让铁本跻身中国最大的钢铁公司的行列,当时全国超过1000万吨的钢铁厂只有宝钢和唐钢两家而已。戴国芳聘用了很多顶级钢铁专家参与论证和定位,在技术方面,从锻熔、炼铁到烧结、焦化等部分,均采用了国内最先进的设备,高炉则采用国家允许的120吨高炉。

跟几乎所有的领域一样,民营钢铁企业一直有成本上的优势。有资料显示,民营企业炼铁成本比国有企业每吨要低60元到90元,炼钢成本每吨低60元到150元,成品每吨低100元到300元。因而,戴国芳说:“就像家里造房子一样,你去买一套现成的房子,它贵得很,我们自己去买材料造,它就能便宜50%吧。我们搞一个高炉只要3个多亿,而人家要7个亿乃至8个亿。”为了形成长远的成本优势,戴国芳还与澳大利亚的一家公司达成了长期的铁矿石供应协议,比市场价格便宜很多。当时,他的协议价格为每吨300多元,市场上每吨则在1000元左右,而且这个价格长期不变。

戴国芳的这些投资措施,加上钢铁市场的持续高温,使得几乎所有的人均对这一项目抱以乐观态度。戴国芳本人也信心爆棚。他对前来采访的江苏媒体记者说:“铁本要在3年内超过宝钢,5年内追上浦项。”宝钢、浦项分别是中国和韩国最大的两家钢铁厂,分列全球第五、第三。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当戴国芳豪言要“超宝钢、追浦项”的时候,他的身边其实已经弥漫起了一场漫天大雾。世局如棋,变幻无常,戴国芳是一枚只顾自己埋头往前冲的棋子。

政治是什么

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说,“政治是什么”始终是一个问题。在这个群体中,我们看到太多的过度热情者、视而不见者、公然对抗者、茫然无知者,可是,却很少发现分寸拿捏准确、进退从容有序的人。

一直到入狱的时候,只有小学学历的“民营钢铁大王”戴国芳都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或者,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放眼当时国内,正有两场大讨论如火如荼地展开着,它们的结论将极大地影响中国经济成长的棋局,戴国芳身处变局却毫不知情。

第一场大讨论是关于中国民营企业的重型化趋势。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中国经济的复苏是一场民营企业崛起的历史,这些体制外的草根工厂在没有任何资源和工业背景的情形下,从乡间萌芽,自轻纺和快速消费品等“轻小集加”型行业入手,渐渐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经济力量。

2001年前后,民营企业对国民经济的贡献率已经超过国有企业,拥有最大量的产业工人和产业资本,在很多行业,“国退民进”已成一种趋势。

也是在这一时刻,随着住宅、汽车、电子通讯等终端需求行业的增长,市场对上游的能源产业,如对钢铁、有色金属、电力、煤炭等形成了巨大的需求,中国的产业结构发生了从轻型化向重型化跃迁的必然调整。

向来嗅觉敏锐的民营企业家无疑意识到了这个重要的转型,那些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的企业家们开始纷纷向一直被视为是国有企业“禁脔”的上游产业挺进。

在这一群体中,戴国芳大概是知名度最低的一个,就当他在长江边做钢铁大梦的时候,上海复星的郭广昌正谋划在浙江宁波建一个几乎同等规模的钢铁厂,著名的四川希望集团刘永行则在内蒙古紧锣密鼓地筹划一个投资过百亿元的电解铝工程。

针对这一活跃景象,经济界和传媒界有不同观点。有人认为,上游产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应该由国有企业唱主角,不应该让民营企业入场搅局。

有经济学家甚至认为,这些产业根本不可以市场化,应当由国家来垄断经营。

另一种观点则为此欢呼不已,《中国企业家》杂志在一篇评论中不无激越地写道:当人们看到,民营企业的升级和中国的新型工业化正在适时对接,民营“企业家精神”和民营资本一并注入中国的重工业中的同时,人们不再怀疑:耕耘在重工业领域的民营企业在未来数年内将刷新中国民营企业的最强阵营;这轮以市场化力量为主要发动机的新工业运动将托生出中国第一批不是官员出身、不被政府任免、只以市场论功过的重工业巨头。

第二个与此颇有关系的争论是,中国到底是否应该走重型化的道路?

这场争论的主角,是国内两位元老级的经济学家——厉以宁教授和吴敬琏教授。厉教授认为,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在经历了轻工业的高速发展之后,中国的“二次重工化”开始显露端倪。这里面既有“由轻到重”的客观规律起作用,又体现了产业发展本身对设备更新改造的巨大需求。因此,从政府到企业,都应该在战略布局和技术创新等方面顺应这一趋势。

吴敬琏则对厉以宁的“重型化阶段在中国不可逾越”论提出异议。他认为,经济结构在向重型化工业方面转化,其调整的主力其实不是中央政府,而是地方政府。

原因有两个:其一,政府作为调整主体,财政收入、政绩考核决定政府必然要搞产值大、税收高的重化工业;其二,政府也有能力发展重型工业,因为它拥有土地和贷款权这两个最大的资源。吴教授认为,产业结构调整应该发挥市场的力量,现在政府在那里纷纷投资、纷纷参与是不对的,而且,现阶段中国在工业化的道路上不应选择重型化,而要依靠第三产业和小企业的发展。

厉以宁与吴敬琏观点的对立,事涉中国经济的成长路径,也对日后评判铁本事件有宏观上的参照意义。

当戴国芳在常州的长江边为他的钢铁梦想激动不已的时候,中国经济界和传媒界正展开着这两场与他干系很大的讨论。可惜他无暇关注到这些艰涩的“书生争论”。他平日很少读书看报,一位相熟的北京专家曾把《中国企业家》上的那篇文章带给他看。专家最后说:“如果你的项目做成,你就肯定是中国首富了。”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戴国芳憨憨地笑了。他没有听出“如果”那两个字里隐藏着的万千玄机。

钢铁的意味

戴国芳的一句“赶超宝钢”,在一些人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钢铁,对于一个现代国家而言,曾经意味着一切。自工业革命以来,一个国家的钢铁生产能力几乎是国力强盛的象征物。冷战期间,美苏对抗在相当长时间里其实是一场关于钢铁的竞赛,苏联领导人斯大林提出了“钢铁就是一切”的口号,而美国在钢铁工业上的投入也不遗余力,很多年里它一直是全球第一钢铁大国。

新中国建立后,毛泽东对钢铁也情有独钟。在综观天下大势后,他总是以钢铁为最重要的指标,并尊之为“钢铁元帅”。正是基于如此浓烈的钢铁情结,毛泽东提出了“以钢为纲”的国家战略。1959年,他提出“赶超英国,不是15年,也不是7年,只需要2年到3年,2年是可能的。这里主要是钢。”在这一赶超目标下,他发动了“大跃进”,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1978年,中国拉开了改革开放的新帷幕,国门开放,百业俱兴,第一个被引入中国的大型项目,便是上海的宝山钢铁厂。这一年的1218日到22日,中国当代史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的中心议题,讨论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就在全会结束的两天后,总投资达214亿元的宝钢公司在上海北郊的一片海滩上打下了第一根桩,它被国内外舆论视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中国的钢铁工业一直处在快速膨胀的阶段,年均产量增长超过20%,1992年,中国的钢铁产量首次超过美国跃居全球第一。

2001年之后,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进一步造成了钢材的全面紧缺,中国全境再掀炼钢狂潮。大型国有钢铁公司纷纷宣布投入巨额资金开建新项目,地方的中小型钢铁工厂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

钢铁业原本是一个巨额投入、长期产出的行业,可是在旺盛需求的拉动下,它竟成了一个可以短线投机的暴利型行业。在长江三角洲一带流传着“五个一”的说法,“1吨钢只需投资1000万元,100万吨的产能只需1年建成,1年就可收回投资”。

这种疯狂的投入产出效率,让其他行业的人听来近乎传奇,就连一向被视为暴利行业的房地产业的企业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万科地产的当家人王石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请问我们的企业家,你们当年搞轻纺和一般制造业的时候得多少年收回投资?现在搞重化工业投资竟然提出1年回收,那不是投机是什么?”

有资料显示,2002年前后,全国的炼钢企业从20世纪80年代的114家增加到了260多家,平均规模不足年产70万吨,其中200余家的平均规模还不到年产10万吨/年,“散、乱、小”的问题非常突出。

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亿元,投资同比增长96%。

与钢铁行业类似的是,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水泥投资增长了121.9%。

宏观调控的分水岭

宏观投资过热,渐成决策层的共识。2003年年底,宏观调控的大闸终于拉下。

1223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2003103号文,即《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

第二年的1月,再发文《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

24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审计署、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的人员,组成8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便是那些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民营企业。

就这样,戴国芳和他的铁本,被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惊涛骇浪。

铁本悲剧性地成为2004年那场宏观调控的“祭旗者”,却是由非法用地问题意外引发的。

2月初,几个新华社记者在江苏搞调研,他们的调研题目是各地兴建高尔夫球场和大学城的占地问题。在南京的采访中,一位专家无意中说了一句:“常州有个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们直觉地认为,建钢厂肯定需要大量土地,或许也有非法占地的问题。他们致电询问国土资源部,得到的回复是该部并不清楚这个项目。于是,记者们转头到了常州,一路沿江寻找到了钢厂工地。

29日,一篇题为“三千亩土地未征先用,环保评审未批先行”的内参材料递到了中央高层。不久后,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和国家环保总局派出调查组赶赴常州

在宏观调控的背景下,铁本问题很快从毁田占地变成了违规建设。处在事件漩涡中的戴国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那些日子他整天在工地上奔波。

根据他的预算,到5月底,钢厂的第一只高炉就可建成,马上可以投入生产,到那时“生米就煮成熟饭”。他对手下人说:“这么大的项目,建成就建成了,最多是罚款,不可能拆掉。”

然而,事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自上年12月国务院通知下达后,各地的重化工业项目投资并没有降温的趋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全国第一季度的固定资产投资同比仍然增长了43%,创下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最高增长率,其中钢铁行业的投资增幅更是高达骇人的107%。

此时,有非法占地、违规建设等多项重大嫌疑的铁本项目跳上台面,无疑成了一个最合适、也最典型的惩戒对象。

面对声势浩大的调查,从来没有应付过大场面的戴国芳方寸大乱。他和他的谋士们“天真”地认为,铁本问题也许花钱能够摆平。

于是,他向上级呈递了一份“自查报告”,内称:“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自2000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价值十几亿元废旧钢铁,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万元……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应承担相关责任。”

这份为了“花钱消灾”的自查报告,是戴国芳为挽救铁本而做的最后努力,他将抵扣税款迅速补缴至当地的国税局。出乎他预料的是,正是这份自查报告在两年后成了检察院最有力的指控证据

320日,遭到巨大压力的常州市组成了铁本项目清理工作领导小组,紧急下达了停工令。月底,国务院领导抵达江苏,常州市委书记、市长被召去汇报铁本项目及其所引发的问题。

4月初,一个由九部委组成的专项检查组赶赴常州,对铁本项目进行全面检查。这是1990年的柳市事件①后,中央九大部委第二次针对一个地方项目进行空前的联手行动。19日,戴国芳和他的妻子、岳父等10人被警方带走,原因是“涉嫌偷税漏税,且数目可能很巨大”。

428日,九部委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向温家宝总理汇报查处情况,其定性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通稿,列举了联合调查组认定的铁本五大问题:

——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次将投资高达105.9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

——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

——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20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

——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

——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针对铁本事件的行政处理亦史无前例,8名政府官员和银行官员受到严厉惩处。其中,常州市市委书记范燕青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常州市人大副主任顾黑郎被罢免,并给予留党察看的处分;扬中市市委书记宦祥保被撤职;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王明详、省发改委副主任秦雁江、中国银行常州分行行长王建国等被撤职或责令辞职。

戴国芳的家产8万元被查封。

铁本公司被高调处理,是2004年度宏观调控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人民日报》在题为“坚决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社论中指出:“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做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这个社论,将铁本在此次宏观调控中的典型角色表露无遗。铁本事件被认为是本轮宏观调控的分水岭

在此之前,中央政府一直试图通过货币政策的调整来达到控制投资过热的目的,可是,在成效不明显的情况下,政府断然更弦,强行加大了行政调控的力度。此后,众多民营企业在钢铁、电解铝及水泥等行业的投资项目纷纷搁浅,上海复星集团郭广昌的建龙项目、四川希望集团刘永行的三门峡电解铝项目均被勒令中止。

铁本之死与建龙之活雷霆万钧之下,铁本终不得苟延,成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宏观调控运动的牺牲者。在它被严令停工的时候,银行贷款资金的投入已经达到26亿元,在这个意义上,铁本倾覆,财务损失最大的是那些冒险的国有银行

铁本的“杀鸡儆猴”效果

在铁本事件中,以下现象非常之耐人寻味:

在钢铁等行业,就当民营资本被严令喊停的时候,国有及国际资本则纷纷大踏步挺进。就在铁本事件发生的同时,宝钢与当时世界最大的钢铁公司阿塞勒、第二大公司新日本制铁三方合资,开建1800毫米冷轧工程,此外,还与澳大利亚哈默斯利公司签署了每年购买700万吨铁矿石的长期订购协议。公司总裁兼董事长谢企华宣布,宝钢打算在2010年前斥资500亿元到600亿元,将产量从2000万吨扩大到3000万吨,增加50%的产能。这一新闻,震惊全球钢铁界。

随即,中国第四大钢铁企业武汉钢铁集团表示,武钢的几个大规模项目,已经通过国家发改委审批,总投资将超过200亿元。其他的国有大型钢铁企业也纷纷启动新项目:本溪钢铁集团与浦项合作,启动了冷轧板项目;鞍山钢铁集团与欧洲第二大钢铁公司德国蒂森克虏伯共同投资1.8亿美元,建设年产40万吨的热镀锌板项目;唐山钢铁集团、马鞍山钢铁集团则与世界最大的矿产资源企业必何必拓公司分别签署了300万吨铁矿石的订购协议。

跨国钢铁公司在中国的投资步伐似乎也没有停滞。就在戴国芳被拘押3天后,在距常州仅105公里的苏州工业园区,澳大利亚博思格钢铁公司投资2.8亿澳元(约17亿元人民币)的钢铁项目举办了热热闹闹的奠基仪式。公司总裁毛思民说:“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不到1个月我们就拿到了营业执照。”苏州工业园区则透露,博思格的项目从递交申请材料到颁发营业执照,前后只用了7个工作日。

有媒体评论说,一个17亿元的项目,7天之内就搞定营业执照,这对于国内绝大多数地区的投资者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按照国家现行规定,投资在5000万元到2亿元的项目须由国家发改委审批,2亿元以上的项目报国务院审批,整个程序烦琐,没有一年半载不可能批得下来。况且,钢铁投资正是宏观调控的重中之重,铁本事件又近在眼前,博思格项目审批的神速实在让人惊叹。新华社记者徐寿松在《铁本调查》一书中十分感慨地写道:“同一产业,同一时间,同一省份,铁本和博思格,一土、一洋两家钢铁公司的命运何以相隔生死两重门?有人在门里轻歌曼舞,有人在门外长歌当哭。”

从全年度的行业数据来说,也能够让人们看到真实的一面。在铁本被严处之后的几个月里,全国的钢铁产量似乎得到了短暂的控制,可是从6月起就逐月加速回升,7月开始日产水平连创历史纪录,至10月更是突破日产80万吨,达到80.44万吨。前10个月,全国累计生产钢材2.72亿吨,比上年同期增长24.12%。2005年,钢产量继续在高速增长的轨道上前行,全国生产钢材3.71亿吨,同比增长又达到24.1%。更有意味的是,在2004年,全国只有两家钢铁厂的钢材产量超过1000万吨,而到2005年则一下子猛增到了8家,其中除了沙钢,均为国有大型企业。

从数据的意义上看,铁本的“杀鸡儆猴”效应并没有真正达到。由此案,有人因此将宏观调控戏称为“宏观过热,调控民企”。

宁波建龙的另一番生死情景

即使是在被调控的民营企业中,命运也各有迥异。与铁本同时被勒令停产的宁波建龙就有另一番生死情景。

宁波建龙钢铁公司的启动始于20024,几乎与铁本同时。浙江籍企业家郭广昌跟戴国芳一样看好未来的钢铁市场,他选址宁波北仑港,决意在此投资12亿美元,建一个年产600万吨的钢铁工厂

1967年出生的郭广昌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是国内民营企业中的少壮派人士。他于1992年创办复星,最初的业务只是为上海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和市场推广代理,两年后复星推出了自己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在上海房地产的高温时代获得爆发性增长。

其后,复星相继进入医药、金融、零售等领域,并在证券市场上翻云覆雨,构筑了中国股市上赫赫有名的“复星系”。在2002年的《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郭广昌名列第九。更让人瞩目的是,他的头上环绕着一大串的“光环”: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工商联常委,“上海市十大杰出青年”,上海市浙商商会会长。

复星进入钢铁业的时间在2001年。该年7月,复星出资3.5亿元收购了唐山建龙30%的股份;两年后,又与老牌的民营钢铁企业南京钢铁集团联合组建南京钢铁联合有限公司,复星系实际控股60%,并同时控股上市公司南钢股份,这1年,南钢股份实现净利润4.89亿元。正是在获利不凡的诱惑下,郭广昌下注宁波,建龙项目便是以南钢的身份进行投资建设的

20042月,国家发改委、银监会等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建龙。5月,在铁本事件后的1个月,中央电视台曝光建龙事件,其违规行为主要有3项:一、违规审批,将本应由国务院主管部门批准的项目变成了地方审批;二、未获环保部门批准,擅自开工;三、短贷长投,将银行7亿元流动资金贷款转成固定资产投资。从这些情况看,建龙违规性质与铁本非常相似,因此,它被称为“铁本第二”。

建龙被喊停的时候,其建设进度也与铁本差不多,炼铁高炉、热轧车间、码头等都基本建成,实际投入资金已达48亿元。项目停建消息传出后,复星的股价应声大挫。当时,唐万新的“德隆系”刚刚开始崩塌,同样为民营资本运作高手的郭广昌颇受关注。7月,有媒体披露“复星系”被有关银行列为“慎贷”黑名单,资金链随时面临断裂风险,复星一时间黑云压城。

与铁本不同的是,在事件发生后,尽管宁波市计委、国土资源局等6名干部受到了处分,但是建龙和宁波方面均没有人员被拘押,项目的实际控制人郭广昌更是没有受到限制,他仍有自救空间。在被查处后的第一时间,复星股份发布公告称,公司和宁波建龙及股东没有任何关联。9月,郭广昌在杭州的一次长三角论坛上又突然暗示,建龙还隐藏着一家“影子股东”,那就是著名民营企业家、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刘永好的新希望集团。

郭广昌的暗示,无非为了不断测试上层对建龙事件的处理底线。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真正让建龙项目峰回路转的是浙江一家大型国有钢铁企业的参与。

就在建龙项目开建的同时,杭州钢铁公司在宁波大榭岛也开始筹建一个占地5400亩的钢铁项目。由于拆迁等问题上的纠缠,当建龙工程已经建设过半的时候,杭钢的大榭项目还没有正式动工。

建龙搁浅后,浙江省政府当即提出了整合建龙和杭钢的意向。对此,处于有利位置的杭钢董事长童云芳放言,“要么控股,要么不参与”。

郭广昌当然也不甘心被吃掉,他在杭州的那次论坛上便明确表示,政府综合考虑杭钢与建龙的发展是对的,但整合必须要以改革的方式,而不是以老套套,必须以最优化、最有竞争力的市场方式来解决以谁为核心的问题。他对记者说:“国有企业参股可以,控股得让民营企业来。不要借宏观调控之名,让国有企业来控制民营企业。”《财经》在关于此事的评论中设问道:“在这场民营企业与国有企业和政府的谈判中,已被判定违规的前者显然居于弱势地位。但问题是,是否一定要让国有企业控股才可以放行?”

郭广昌的挣扎和传媒的设问被证明是无效的。20048月,一个消息已经传遍财经圈:杭钢与建龙初步达成重组协议,杭钢持股51%,郭广昌方面持股49%。关于建龙事件的处理意见也如期下达,国务院将宁波建龙钢铁违规项目的处理权限下放到浙江省政府。这意味着,重组后的建龙项目获得“合法准生”。

2006年初,国家发改委以“发改工业〔2006434号”文核准了宁波建龙钢铁项目。根据批文,国家发改委同意杭州钢铁集团公司结合自身结构调整,对宁波建龙钢铁有限公司进行重组,由杭钢集团作为控股大股东,联合其他股东,将其重组为“宁波钢铁有限公司”。

郭广昌以牺牲控股权为代价,死里逃生。

最让人意外的公诉书

谁也没有料到,对铁本事件的后续处理,成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外界认为,铁本项目这么轻易获得地方政府的支持,肯定又是一个官商结合的典型,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一直没有迹象显示这其中存在的腐败现象。除了钢铁,草根十足的戴国芳好像人情不通、政治不懂。

说铁本项目是低水平的重复建设,也很难立论。原冶金部部长、中国钢铁协会会长吴溪淳非常肯定地认为:“铁本不是低水平重复建设,铁本的问题不是技术问题。”曾多次考察过铁本项目的和君创业研究咨询公司董事长李肃告诉记者:“当年铁本项目从钢铁技术角度论证是‘国内最好的钢厂’,投入产出非常合理,就算其他钢厂出了问题,它都能赚钱。”

在建龙项目得以复活的消息见报后,《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钢铁规划研究院副院长李新创,请他谈谈对铁本事件的处理看法,这位参与起草全国钢铁产业政策的专家说:“当时怎样决定就怎么做,现在是要维护国家宏观调控政策的权威。”

20063月下旬,在被羁押两年之后,戴国芳案即将开庭审判,国内上百家媒体闻风而动。《商务周刊》记者钟加勇前往常州采访。

他先去了长江边的铁本工地。戴国芳被逮捕后,工地上的数千工人早已散了。为防止物资被盗,地方政府招聘了近50名保安轮流值班,当地的魏村派出所还专门派出了10名干警。记者绕着工地走了一圈,就足足花了2个多小时。

他看到的景象是:工地上蒿草疯长,四处是锈迹斑斑的钢材、各种已经褪色的施工材料以及凌乱散落的各种设备,破旧的工棚空无一人,已现雏形的炼钢高炉和基本建成的发电站均被废弃。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施工现场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一切都任凭风吹雨打,所有设备有的已经贬值,有的已经直接变成废铁。按照当地政府监管组的计算,每月损失就达到6000多万元,简单地乘以两年时间,10多个亿已经没了。戴国芳投下去的数十亿元,就跟它在狱中的主人一样,已经被轻易地遗弃。

记者还专门去了位于武进区东安镇渎南村的戴家探访。在村口,他碰到戴国芳的继母刚刚从菜地浇菜回家,戴父终年无语,“已经完全不跟人说话了”。戴家是一个天井很宽的农家小院,东边是两间平顶房,西边则是堆放杂物的几间低矮瓦房。与邻居家相比,这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亿万富翁的老家。小院旁边,就是戴国芳“钢铁梦想”起步的地方——三友轧辊厂。此时也已是一派荒凉,满目萧条。据称,戴国芳的家产被查封时只有8万元钱,他的3个子女原本都在常州国际学校就读,出事后就都转到普通中学就读,生活费和学费都靠一些过去的朋友接济。

328日,铁本案在常州市中级法院开庭。最高人民法院、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江苏省人民检察院都派出代表旁听,铁本方面则由17位知名律师参与辩护,案卷多达290本。

然而,常州市人民检察院的公诉书却让在场的所有媒体都大吃一惊。戴国芳等人被控的罪名只有一条: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检察院指控称,2001年至20033年间,铁本公司采取制作虚假的废钢铁屑过磅单、入库单,东安加工厂的收购码单等手段,通过李建华、季春梅,分别让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武进阳湖金属回收公司、常州拆船公司、常州金属回收再生资源有限公司、常州再生资源批发中心有限公司(均另案处理),为铁本虚开废钢、铁屑销售发票2373份,金额超过16亿元,抵扣税款1.6亿元。

在这份公诉书中,两年前铁齿铜牙般地认定铁本的“五宗罪”竟无一被指控。

对铁本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的指控,控辩双方也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检察院出示的最有力的指控证据便是戴国芳为了“花钱消灾”而上递的自查报告。

辩方律师认为,国内的废铁回收行业有一个很特殊的背景:200151日起,国家为鼓励资源的再生利用、变废为宝,对废旧物资回收行业实行免税政策,回收单位可办理税务登记手续,领取收购凭证和普通发票。根据《国家税务总局关于废旧物资回收经营业务有关税收问题的批复》:“鉴于此种经营方式是由目前废旧物资行业的经营特点决定的,且废旧物资经营单位在开具增值税专用发票时确实收取了同等金额的货款,并确有同等数量的货物销售,因此,废旧物资经营单位开具增值税专用发票的行为不违背有关税收规定,不应定性为虚开。”

这个法规性批复对废旧物资回收行业的规范化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不过由此开始,业内也出现了虚开收购凭证、虚做购进废旧物资以达到免税的现象。一位记者在报道中谈到:“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全国各大钢厂门口都有这样的开票公司。”

铁本方面无法澄清自己没有这种行为。不过,戴国芳从经营角度否认了公诉人提出的数额,他认为铁本在20012003年期间总销售额只有29亿元,根本不可能虚开那么多废钢,否则“铁本不用铁矿砂也能炼出钢来”;同时,由于物资回收行业零散的收购点无法开发票的行业特殊原因,铁本需要集体开磅单,然后再找物资回收总公司开进项发票;按照有关规定,如果是向公司进废钢,可以抵扣17%13%的增值税,铁本只抵扣了10%,实际上“反而是多缴税了”。

很显然,戴国芳陷入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法律陷阱。他所面对的指控与两年前拘押他的理由完全不同,但却同样可能让他无法自清。一位资深传媒人士在评论中认为:“铁本被起诉的理由,是钢铁行业内几乎所有企业都在一定程度上‘遵守’的潜规则——虚假开出废钢发票以获得免税。在这一点上,假设铁本不遵循这个潜规则,铁本的成本就比同行高,而一旦铁本遵守所谓的行规,‘法虽不责众,但中国的问题是可以选择性责罚’。事实正是这样,铁本虽然不是潜规则的最大获益者,铁本的税负率在法庭上被证明比同行要高,但铁本却是最‘倒霉’的。”

北京大学教授周其仁在铁本案初审结果公布后,撰写了专栏文章:

读报的第一反应是,铁本案怎么就成了一桩税收官司?两年前震动全国的铁本案,直接起因是“违规建设大型钢铁联合项目”。当时由发改委等九部委对铁本作了专项检查,查明“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其中,当地政府涉及违规立项、违规批地,铁本公司则涉嫌“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和“大量偷税漏税”,而“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随后,国家税务总局宣布:“认定江苏铁本公司等3家企业偷税2.94亿元。”以上信息,全部经新华社和中央电视台播发消息,国人皆知。现在,戴国芳等人被羁押两年之久以后,法庭公开审理的公诉罪名仅为“虚开发票,抵扣税款1.6亿元”——这么大的一个变化,说明了什么?

我认为最可议之处,是人们——尤其是地方官员和民营企业家们——都知道这次铁本绝不是因为抵扣税款才“犯事”的,但是轮到“办”的时候,却以涉税案为罪名。政府真要抓税案吗?普遍抓就是了。为什么差不多家家钢厂都有的“开税票”行为,平时没有事,别人也没有事,偏偏到了20044月被发现上了一个大规模钢铁联合企业的铁本头上,就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周其仁教授在文中耐人寻味地说:“回头看历史,戴国芳要庆幸我们国家正在向着法治国家的方向走才对。”

历史可以回头看,戴国芳却再也走不回去了。对于企业家来说,成功的结局会有很多种,而失败的下场则永远只有一个。戴国芳入狱,铁本死去,一个钢铁梦想在飘摇迷离的江南烟雨中化为一道浓烈而不无哀怨的雾气。

【铁本大事记】

1996年,戴国芳注册成立江苏铁本铸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00万元。

20025月,戴国芳提出在长江边建钢铁厂的规划,总投资为10亿元左右。

2003年,在《新财富》杂志推出的“中国400富人榜”上,戴国芳名列第376位,估算资产为2.2亿元。

2003年,在常州市政府的推动下,铁本项目从200多万吨级加码到840万吨级,工程预算为106亿元。戴国芳提出“3年内超过宝钢,5年内追上浦项”。

20042月,铁本项目因“毁田占地”被新华社记者写成内参上报中央。

2004320日,“铁本事件”的性质转为违规建设,常州市紧急下达了停工令。

20044月初,中央九部委组成专项检查组对铁本进行全面检查。19日,戴国芳等人被拘捕,“涉嫌偷税漏税,且数目可能很巨大”。

2004428日,铁本事件被定性为“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通稿,列举铁本五大问题。《人民日报》专门发表了社论。铁本成为宏观调控的“第一案”,项目全面下马。

20063月,铁本案开庭审理,戴国芳被控“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新新观察】中国企业家的“法罪错位”

“法罪错位”的现象

30年企业史,企业家落马无数,而喊冤申屈之声不绝于耳。细细品读这些案例,会发现一个很奇异而很少为人关注到的事实:一些被定罪的企业家往往犯事于东,却获罪于西,竟活生生有一个“法罪错位”的现象。

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管金生一案,很让人印象深刻。

1995年,中国最大的证券公司万国证券的总经理管金生一手导演了一场大灾难。当时,国债期货市场最大的一个悬念是1992年发行的三年期国债券会不会加息。这期代号为“327”的国债规模有240亿元,将在当年6月到期,它9.5%的票面利息加保值补贴率,每百元债券到期应兑付132元,而此时在市场上的流通价为148元上下。当时,银行的储蓄利率为12.24%,市场普遍认为“327”国债的回报太低了,因此有消息称,财政部可能要提高“327”国债的利率。

但是管金生不这么看。他认为目前的宏观局面是投资过热,中央不可能从国库中拿出额外的钱来补贴。于是,他下令万国做空“327”国债。

然而,这次他竟赌错了。223日,财政部宣布提高利率,“327”国债将以148.5元兑付。

消息一经核实,“327”国债的市价就开始一路上涨。管金生手中握有大笔“327”国债期货合同,每上涨1元,就意味着他将赔进10多亿元。被逼到死角的管金生急红了眼。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把价格打回去,万国证券在市场上不断放单,多空双方发生惨烈的绞杀战,市场上一派血雨腥风。到收盘前的最后7分钟,已经失去理智的管金生孤注一掷,共砸出2112亿元的卖单,硬是把价位打落到147.4元。

管金生的疯狂举动,终于让管理当局无法容忍。在这一天的攻防中,万国放出上千亿元的卖单,这至少需要100亿元的保证金,它显然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资本保证,毫无顾忌的违规操作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当晚,上海证券交易所受命宣布,162213秒——也就是管金生用天单压盘的那一刻——之后的交易是异常的,此后的所有“327”国债交易均无效。试图虎口夺食的管金生终于被老虎咬住了,当时的局势是,如果按147.4元的收盘价计算,万国在“327”国债期货交易中赢利10多亿元,而按上海证券交易所后来的决定,万国证券则巨亏60亿元。

519日,管金生被逮捕。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有意思的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因为“327”国债事件而被捕的,但是对他的指控罪名却是受贿和挪用公款。法院的刑事判决书指控,管金生利用职权,先后3次受贿29.4万元,此外还挪用公款240万元供他人进行赢利活动,“犯罪情节特别恶劣”。这位从江西小山村里走出来的股市枭雄功败垂成,无语向天。他没有委托辩护人,也拒绝法院为其指定辩护人。

跟管金生案很类似的,还有另一位“股市教父”的断罪。

1997年前后,正处在事业巅峰的深圳君安证券公司总裁张国庆开始考虑用MBO的方式完成君安的股权改造。他既是公司的总裁,又是董事会主席,身兼经理人和资本代表两重角色,自然有制订规则、双手互套的便利。经过巧妙安排,以张国庆等若干高管持有大部分股权的职工持股会变成了君安证券的实际控股股东,持股比例达77%。君安此举,在金融界引发了大震荡,管理当局对此颇为不满。经有关部门审计认定,张国庆涉嫌“侵吞国有资产,将国有资产变相转入私人名下”。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法庭最终的审判中,张国庆的罪名变成了“虚假注资”和“非法逃汇”,他因此获刑4

在我搜集到的企业史资料中,有不少非常著名的“法罪错位”案例:

年广久案——这位因雇工争论而出名的“傻子”每到宏观紧缩就会大难临头。1989年底,私营经济再成灰色名词,芜湖市突然对年广久立案侦查,罪状是他“贪污、挪用公款”。这个案件一直拖了两年。19915月,年广久的经济问题不成立,却因犯有流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而更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是,第二年初,邓小平南方谈话中第三次提及年广久,1个月后他就被宣布无罪释放。

牟其中案——这位当代企业史上的“堂吉诃德”曾经“忽悠”过无数个让人热血沸腾、最终却没有任何着落的大项目。19979月,一本非法出版的杂志增刊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其书名为骇人听闻的《大陆首骗牟其中》。据称该书是由“3个曾经投奔南德的高级打工仔冒着被追杀的生命危险”写作而成的。它把牟其中描述成一位“上骗中央、下骗地方”的中国第一大骗子,在书的封面上,赫然印上牟其中前任律师曾经说的话: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20005月,武汉中级人民法院以“信用证诈骗”判处牟其中无期徒刑。至今仍有不少法律专家认为,牟其中的言行颇有可议之处,然而对于骗开信用证的认定则大有可商榷的地方。

沈太福案——1992年,长城机电技术开发公司的沈太福以开发出一种高效节能电动机的名义向全社会集资,其年利息高达24%。沈太福在全国设立了20多个分公司和100多个分支机构,雇用职员3000多人,其中主要的业务就是登广告、炒新闻、集资,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共集资10多亿元人民币,投资者达10万人。长城公司的集资风暴引起了中央政府的严重关注,中国人民银行下发“通报”予以制止,然而沈太福却状告中国人民银行,索赔1亿元,并召开国内外记者招待会,造成舆论一片哗然。不久,沈太福被宣布逮捕。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因为高息集资扰乱了中央金融政策而被捕的,然而最后却以贪污和行贿罪名被起诉。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诉状称,沈太福多次以借款的名义,从自己公司的集资部提取社会集资款,这构成了贪污罪;他还先后向国家科委副主任等多名国家工作人员行贿25万余元,这构成了行贿罪,两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

近年来,最典型的“法罪错位”案件应该算轰动一时的铁本事件。

任何一场改革都无先例可循。因而,在一个变革的年代,很多改革行为在一开始都是对现有体制的突破,因而“先天地”带有违法、违规的特质。这使得改革者必须冒绝大的风险。而当其变革行动受到质疑的时候,一些当政者往往不愿意正面回应。

事实上,在人类历史所有的大变革时期,“法罪错位”几乎都是一个普遍现象。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企业家的“原罪”亦是这个改革时代的“原罪”。

【八方说词】

从1978年开始,中国经济就出现了每隔三五年发生一次大调整的规律,每当此时,必定有宏观调控政策出台,而每次宏观调控的重点对象必为民营资本。中国的民营企业便是在这种政策边缘化的状况下艰难地成长起来的。铁本事件正是这一“潜规则”中的典型案例。此案发生后,企业界及学界对此多有反思。

“一定要低估自己的能力”

荣海(西安海星集团董事长):民营企业一定要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每当宏观经济过热的时候,民营企业要取得银行贷款相对容易一些,这时最怕民营企业一时头脑过热,沉迷于产业整合、大幅扩张中,虽然这看上去很风光,可一旦宏观调控来临,国家收紧信贷政策,便无法再取得“短贷”资金,资金链就立刻断裂。在目前情况下,民营企业融资渠道普遍不畅,全是用短期资金来做长期项目,而国有企业有银行支持,甚至可以拿到长达10年的贷款,是不会出现“短贷长投”问题的。因此,民营企业家一定要低估自己的能力。

李嘉(统一石化总经理。“统一”是汽车润滑油领域最大的民营企业,产量居全国第一。20069月,李嘉将企业卖给了壳牌集团):我们是一个民营企业,没有强大的资源背景(基础油供应),无法支撑下去了。“统一”润滑油一直受中石油和中石化的原材料垄断所困。在中国,润滑油产业的最下游零售终端已经高度市场化,产业的最上游原料基础油,则被中石油、中石化控制。而去海外采购则可能使成本增加20%左右。加入“壳牌”无疑可以成功突破国内两巨头的这种垄断,并且可以规避原材料价格波动带来的风险。

冯仑(万通集团董事长):民营资本从来都是国有资本的附属或补充,因此,最好的自保之道是要么远离国有资本的垄断领域,偏安一隅,做点小买卖,积极行善,修路架桥;要么与国有资本合作或合资,形成混合经济的格局,在以自身的专业能力与严格管理为国有资本保值增值的同时,使民营资本获得社会主流价值观的认可,创造一个相对安全的发展环境。今后,随着和谐社会的建立和发展,民营资本将以数量多、规模小、就业广、人数多为特征,其生存空间将被局限在与国有资本绝无冲突或者国有资本主动让出的领域。面对国有资本,民营资本只有始终坚持合作而不竞争、补充而不替代、附属而不僭越的立场,才能进退自如,持续发展。

黄孟复(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要打破限制民营企业的“玻璃门”。比较突出的表现为:一是观念歧视仍然存在。主要是在一些政府部门中仍不同程度地存在“疑私”、“怕私”和“防私”观念。一些人办理个体、私营企业事务远不如像办理国有企业事务那样理直气壮、坦然从容,而是冷淡消极、缩手缩脚。二是市场准入限制多,政策不平等。一些行业和领域在准入政策上虽无公开限制,但实际进入条件则限制颇多,主要是对进入资格设置过高门槛。人们将这种“名义上开放、实际上限制”的现象称为“玻璃门”。看着是敞开的,实际上是进不去的,一进就碰壁。

戴国芳

铁本的工地

1978年就打下了第一根桩的宝钢是新中国的骄傲,可戴国芳却想要超越这个骄傲

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播出“铁本调查”

九部委联合调查后,铁本停滞的工程现场

比戴国芳幸运的郭广昌

被废弃的钢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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