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自由医生”,或者说医生自由执业,再度成为新闻热点。
上海的张强医生在 1 月率先离开公立医院,开始自由执业。从此,他不再隶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不仅自己给自己发薪水,甚至连助手和秘书的薪水和五险一金都是他来发。
作为中国最知名的静脉曲张微创手术专家,辞职前的张强早已功成名就。
鉴于他的影响,当时业内就有人评价说,“张强医生此举,会成为中国医疗史标志性事件。”
6 月初,“急诊室女超人”于莺在北京公开宣布,离开协和医院。于莺敢想敢说、率真执着,微博红人是很多医生的偶像,在微博上拥有 200 多万粉丝。她还没有明确计划好下一步做什么,但当“于莺”这个名字拥有了品牌影响力之后,她决定不再依附于公立医院的体制。
离开协和的不止于莺,去年年底协和肾脏内科主治医师朱岩辞职,南下深圳,与两个合伙人一起,拉到一笔天使投资,开办了一家连锁诊所。朱岩不断邀请公立医院医生,加盟诊所自由执业,这在医学界引起了震动。
勇敢者的队伍很长,2010 年云南的周乐今医生“下海”,成为探索自由执业的先行者。虽然此后不断与私营医院发生冲突,并最终对簿公堂,但他从未后悔。
多年以来,医生一直实行“准公务员”制,但这四位中国“酷医生”,却勇于在现实中撕开一条裂缝,探寻自由执业之路。
事实上,在全世界 90% 以上的国家,医生都是自由执业。中国医生身份的“解放”, 是医改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中国公立医院系统的建立,原本想解决的是人人都能来看病的权益。”
上海国际医疗中心 CEO 辛树林指出,“现在中国几乎是全球医保覆盖率最高的国家,已达全国95%的人口。”但是,旧有体制最核心的矛盾却在于,畸低的医务劳动定价和以药养医政策。两者相加造成过度医疗和粗糙医疗的恶果。
一方面是医疗资源不足,病人看不上好医生,住不了院,很大一部分金钱又浪费在了不必要的药品上;另一方面,医生们看一个门诊挣几元钱,为了完成医院指标,又不得不违心地开出高价药。
过度医疗和粗糙医疗又引发了医患纠纷。2011 年著名的丁香园网站发布了《医生工作场所防暴力行为中国版指南》,甚至细化到了指导医生不要背靠门口而坐。
据中华医院管理学会调查统计数据,近年来全国医患纠纷每年已达近万起,而在医疗纠纷中,70% 的医院发生过患者殴打、辱骂医生的事件。
新一轮医改势在必行。但医改究竟改什么?四位“酷医生”都意识到,最根本的就是要改变医生身份。
2009 年,卫生部下发《关于医师多点执业有关问题的通知》,一个医生可以同时选择三个执业点,这让自由医生成为一种可能。
如果让医生自由执业,市场就能为医生定价,医院也不用药品供养。加上按照国际惯例引进第三方保险机构对医生和医疗机构进行评估,就能真正下活一盘棋。
“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自由执业。什么时候中国医生能像欧洲足球运动员一样,可以自由转会了,那医者的价值,才会真正淋漓尽致地得到体现。”周乐今说。
中国酷医生,已经行走在路上。
张强:自由医生“探路者”
张强如今不隶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他是一名“自由医生”。
张强的名片很简单,正面印着“张强医生”,反面印着“Dr.Smile”(微笑医生)。每天早晨 7 点,张强都会在 iPad 上画一幅风景画,发送到微博和微信上。他在绘画上颇有造诣,尤其喜欢在 iPad 上画画,常常三五分钟就完成一幅作品。两年前,美国苹果公司还专门邀请他去旧金山讲授如何在 iPad 上画画。
张强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他喜欢戴花色手术帽,“因为这能给病人带来好心情。” 在医院, 这种印有“CARE、HEAL”(关心、健康)字样的个性手术帽,在术后经常“丢失”,因为“喜欢它的护士们太多了”。
在做手术时,张强会在手术室里播放法语歌曲,“这样手术台上的病人就没那么焦虑了。”选择法语歌是因为大多数人听不懂歌词,加上节奏舒缓,特别能安抚人的情绪。
事实上,张强与其他医生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现在不隶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他是一名“自由医生”。
上岸与下海
2012 年底辞职前,张强就已在体制内功成名就:作为中国最知名的静脉曲张微创手术专家,他创新的多项血管微创技术,填补了亚洲血管外科的空白。
他是国内第一个把腹腔镜技术应用到血管外科的医生,其自行设计的医疗器械,则获得了两项国家专利。
张强出身于医生世家,爷爷是中医,外公外婆是西医。妈妈从小就给他准备了一个手提包,并告诉他,“这是你以后当医生出诊用的。”
张强从小被长辈悉心调教,他有两个爱好:画画和武术。七岁开始,张强就参加了武术班。“其实我们也算武术世家,我舅舅开了一个武馆。”每天凌晨 4 点,母亲就捏着他的鼻子,让他快速起床。张强和两个姐姐一起习武,包括散打、拳术以及刀枪剑戟。这一练就是 10 年,一直到他上大学为止。
成年以后,文理兼修的他终于如愿成为一名外科医生,而且看起来一帆风顺。参加工作后,他在邵逸夫医院工作了 10 年,其间接触了美国医学思维。后来他创办了杭州市血管外科中心,所在的科室成为当时全国最大规模的血管外科。
五年前,张强来到上海。在高手如林的医学界,在经过了一轮又一轮面试,张强进入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血管外科,很快成为科室主任,并在好大夫榜上排名血管外科第一。
但职业瓶颈不期而至。“公立医院的行政臃肿,并没有围绕医生服务,整天都有开不完的会。”他说,“而且病人来看病,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该找哪个医生,排多长时间队,如何检查。”
国内所有的公立医院,几乎天天都在上演相似的一幕——如果不是特需门诊,一个医生一天几乎要看 100 多个病人,好不容易排到了,看病也就 2 到 3 分钟时间。说白了,“中国的医疗水平,根本还处于混沌状态。”
一天,张强来到办公室,看到网上报道又一名医生被打,十分感概。习武出身的他奋而在微博上支招:“当遇到无赖围攻,男医生们首先要脱掉白大褂表明态度、形成威慑,靠墙壁或者办公桌而站,免得背部遭受攻击。”
医患关系紧张、医疗服务粗糙,医生和病人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这和张强在国外看到的医院大相径庭。美国刚刚公布最受信任的十大职业中,医生排名第一。
问题出在哪里?张强认为,“根源就在于,现行医疗体制中的医生劳务价格出现了扭曲。”作为病人都觉得看病贵,“可在公立医院,一个护士注射价格才 1 元。这不是笑话么,现在外面擦一个皮鞋也不止 1 元。”医生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专家门诊收费才 17 元,医生看一次病可得 2 元。
有些医疗项目的低价,令人难以置信。“比如,国内手术做一次麻醉才 200 元,而用这笔钱连一个麻醉包都买不回来。麻醉师是在赔本劳动,你让他的价值如何体现?在如此困境下,谁的内心还会有驱动力?”
这样的价格体系,显然无法支撑医务人员的生存。于是,现实中又出台了“以药养医”的政策。30 年前的政策规定,医院拥有一个权限,即在购进药物后,可以收取差价5%-15% 的加成利润。“当医生和护士的劳务价格已经低于成本时,医院靠什么赚钱?那就是药和检查。”张强认为,“这就造成过度医疗问题,可能一个病原本只需吃 10 元的药,最后却让你花上 200 元。结果,看病的总额反而更高。”看病贵,就贵在药物和检查。
而身为医生,整日给病人开不需要开的药,做不需要做的检查, 谁也不好受。“在体制内越有良知的人,越想出走。”张强说。
最终,小儿子的出世让张强下定了决心。“在手术室,我看到宝宝那么顽强、努力地来到人间。一瞬间,我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是可惧怕的。”当时,张强的太太已经 40 岁,所有的公立医院都建议她剖腹产,但一家私立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孔玉屏经过检查后却建议顺产。
结果,张强发现整个过程非常安全舒适。生产时,孔玉屏选择的麻醉师收费 3000 元。“他其实不是全市最贵的,但水平最高。”为了让产妇舒适、孩子健康,这个麻醉师随时前来观察:“不是一上来就给你麻醉,而是根据准妈妈的疼痛感、宫缩来逐步用药,看看哪一点对人是最合适的。”医生也一直在侧,“这让生孩子的过程,一点不恐怖。”
经此一役,张强彻底想明白了。2012 年底,他在微博上宣布:“在 2013 年离开体制执业,要为中国善良优秀的医生们寻找一条新路。”
此时,上海已经不断释放出各种医改信号。除了继续鼓励医生多点执业,也明确提出未来会把特需门诊从公立医院剥离出去。与此同时,由社会资本筹建的两个高端医疗园区——上海国际医学中心和上海新虹桥国际医学中心即将面世。这就意味着除了公立医院,医生们将有更多可选择的执业点了。
家学再次支撑了他的视野。“很多人告诉我,现在出来自由执业情势不明、风险太大。但若从另一个角度看,此时行动其实就意味着没有对手。这还是父亲从小教会我的哲学思维。”
在张强看来,离开公立医院的管理,离开准公务员的“体制内”, 去自主选择执业方式和执业机构是“上岸”, 不是“下海”他也想到了失败。“如果失败了,我就写一本关于探索的书。有那么一批优秀医生离走出体制就差一步,我愿意为大家先探个路。”
张强在绘画上颇有造诣,尤其喜欢在 iPad 上画画,常常三五分钟就完成一幅作品。
上岸第二季
在 2012 年最后一天深夜,张强在微博上宣布:为了迎接 2013 年,我决定再下调年龄到:28 岁。
在“上岸”前,张强先做了一次全面体检,“结果显示,我各方面都达到了 28 岁的健康体征。” 虽然已经 46 岁,但常年坚持习武让张强看起来也就 30 岁出头。
他还让一个麦肯锡的精算师朋友,为其做了一份详尽的时间管理表。“包括手术量如何控制,如何转台都非常科学。”
张强选择的第一个执业点,正是孔玉屏所在的上海沃德医疗中心。“我详细考察过了,目前沃德的手术室是全市配比最高的,符合当日手术中心的模式。”
张强的新办公室在上海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明窗净几,桌子摆放着红色玫瑰,墙上的漫画特别抢眼。这是一个画家病人的作品。画上的张强穿着白大褂,站在丛林密布般的血管上,戴着一双红色拳击手套左右挥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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