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邓小平马不停蹄遍走特区 “我们都下海吧。” —民间词汇,1984 在科学史、艺术史和商业史上,当一个流派或国家正处于鼎盛的上升期,便会在某一年份集束式地诞生一批伟大的人物或公司。这个现象很难用十分理性的逻辑来推导,它大概就是历史内在的戏剧性吧。
在美国企业史上,这个伟大年份是1886年。这一年,纽约的图书推销员大卫·麦肯尼在推销莎士比亚选集时惊喜地发现,他随书赠送的香水备受顾客的青睐,于是他用莎士比亚故乡一条河流的名字“Avon”(雅芳)为名,创建了雅芳香水公司;“可口可乐”诞生于亚特兰大,它的第一瓶形状“怪异”的产品被推出市场;大名鼎鼎的乔治·伊斯曼研制出第一架自动照相机,并给它取名“柯达”;全球大宗邮购与零售业的始祖西尔斯·罗巴克也在这一年创立,直到1992年前,它一直身居全球零售业霸主。花旗集团在这一年诞生,它后来成为全球最大的银行机构;强生公司也在这一年成立,它一开始制造医药诊断产品,后来才生产出畅销全球的润肤露、香波和邦迪创可贴。如果再加上卡尔·奔驰在德国发明出世界公认的第一辆汽车,那么,在1886年出现的这些公司名字,竟可以勾勒出其后100年的世界公司成长线。
在中国企业史上,这个伟大的年份便是1984年。日后很多驰骋一时的公司均诞生在这一年,后来,人们将之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1984年的特殊气质,在元旦刚过不久就散发了出来。除了出国一直坐镇北京的邓小平突然决定到南方看看。此刻的国内,由高密度宣传步鑫生改革而煽动起来的改革热情已日益高涨,但是,举国四望,有哪个地区的改革是过去几年里最有成效,也最值得大书特书呢?邓小平把目光放到了预先没有列入中央规划、后来也没有得到中央财政特别扶持,而此刻正饱受争议之苦的深圳特区身上。
邓小平一生有过两次著名的南下,一次是1984年,一次是1992年,它们对中国经济的风向变动都起到了决定作用,“邓小平南巡”这个词汇组合从来没有在正式的公文中出现过,但是它却在民间和媒体上被广为采用,它寄托了人们对邓公的尊重和期望。
据后来的研究者发现,邓小平的这次南下事先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带着政策宣示的责任,但是它所逼发出来的改革热情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此前的一年多里,对深圳的各种非议指责正沸沸扬扬,北方一家党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历史租界的由来》的长文,影射深圳特区是新的“租界”,其后又有文章提醒,要警惕中国出现新买办和李鸿章式的人物。很多来深圳参观的老干部视特区为异端,惊呼“深圳除了五星红旗还在,社会主义已经看不见了”,“特区姓‘资’不姓‘社’了”。1月24日,邓小平抵达深圳,特区的党委书记梁湘指着挂在墙上的深圳地图,介绍了特区开发建设的情况,称1983年的工农业总产值比上一年翻了一番,比办特区前的1979年增长了10倍。备受压力的梁湘很想得到邓小平明确的支持态度,便说:“办特区是您老人家倡议的,是党中央的决策,深圳人民早就盼望您来看看,好让您放心,希望得到您的指示和支持。”但邓小平没有发表意见。
其后数日,邓小平马不停蹄遍走特区,一路上他不讲话,不表态,参观时也很沉默,不露声色。到蛇口工业区时,袁庚汇报说,他们提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作为整个工业区的口号。机灵的袁庚用自问自答的语气说:“不知道这个口号犯不犯忌?我们冒的风险也不知道是否正确?我们不要求小平同志当场表态,只要求允许我们继续实践试验。”此言一出,全场大笑。邓小平在深圳的表现,可谓意味深长,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支持的态度,却又在言辞上留下空白。27日,他离开深圳前往另一个特区珠海,在这里他一反在深圳的沉默态度,写下“珠海经济特区好”的题词,算是给特区经济下了结论。2月1日,已经回到广州的邓小平,在广东省和深圳领导的再三暗示和恳请下,写下“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并在最后的落款上,特意把时间写为“1984年1月26日”,表明还在深圳时已经有这个评价。
邓小平的南巡举措,以新闻的方式传播全国,关于特区的争论至此告一段落。在他离开广东后的第二个月,中共中央做出重大决定,宣布“向外国投资者开放14个沿海城市和海南岛”。中国的对外开放由点及面,最终形成了沿海全境开放的格局。( (二)王石卖玉米
张瑞敏砸冰箱 欢快地倒卖玉米的王石
张瑞敏把76台冰箱被砸成了废铁 1月24日,正在欢快地倒卖玉米的王石骑着自行车途经深圳国贸大厦,突然看到很多警车、警察和聚集的人群,一打听,原来是邓小平到大厦顶层俯瞰特区全貌,公安局正在清理现场。他在后来回忆说,“我好像感到干大事情的时候到了。” 5月,“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成立,这便是万科的前身,王石当上了经理。根据当时的特区政策,进口特区的国外产品不能销售到特区外,但不限制特区外客户在特区内购买的商品运出特区。展销中心的业务与倒卖玉米没有大的区别:先收内地需货企业货款的25%作为定金,然后向港商订货,按同样比例付款给港商,待货到深圳后,买方付清余款提货。买卖的关键是,收的是人民币,支付给港商的是港币或美元,展销中心的利润就来自获取外币的能力。要开这样的展销中心,首先要有进口许可证,其次要联系到具有外汇出口创汇份额的单位,也就是说,没有一定的政府背景和公关能力是开不成这种公司的。
王石日后举例说明公司是怎么赚钱的:这年秋天,一个叫王春堂的北京人来深圳,宣称手头有3 000万美元的出口外汇留成,换汇比率为1美元兑换人民币3.7元。所谓“外汇留成”并非现金,而是一种“配额指标”,它应该属于某个大型国营外贸公司,最终以非常灰色的方式转移到了有官家后台的“倒爷”手上。当时的市场汇价是1美元兑换4.2元人民币,王石向王春堂预定了1 000万美元的“外汇留成”,然后他从中国银行“顺利”贷到2 000万元人民币,凑足3 700万元汇给王春堂。一倒手,展销中心赚到兑换差价500万元。
这样的换汇倒卖看来比倒卖玉米还要痛快,在当时的深圳与北京之间,早已形成了这样一条资源输送的地下通道,源源不断的国家配额和公共利益以各种形式被贩卖到南方,它们游离在法律的边缘地带,促成了某些个人和公司的暴富。王石的展销中心在这种游戏中扮演的是终端洗钱的角色,他从北京调来外汇指标,联系好进货和出货的港商与国内企业,通过货物的进口销售把汇率差价“清洗”成流通差价。
让人惊奇的是,尽管这种换汇游戏十分活跃,但是国家法律却始终视而不见,没有对此进行必要的界定与规范,甚至在行为性质上都含糊不清,留下极大的斡旋和模糊空间。根据王石的回忆,在1984年前后,全国各地政府掀起一个办公设施改造的热浪,大量的进口设备都是从深圳流入的,许多公司在这次进口热中赚得盆满钵满,其中一些贸易公司还租用军队货机空运北京,以运输交货速度的优势形成竞争之势。1985年初,王石卷入到一起4 000万美元的调汇案中,此案的业务方式与上述过程丝毫不差,只因利益分配不均,受到中央部门的关注,便成了全国几大逃汇案之一。由于涉及军方公司,中纪委和军纪委分别派出两个调查组南下调查。根据当时的法律,何谓“逃汇”几乎没有条文上的清晰解释,展销中心参与的倒汇业务均有正规手续,从银行汇款到进口批文一应俱全,最后调查组无法确定这种行为是否违法,只好把重点放在这些调汇合同过程中有无行贿受贿行为。按王石日后的回忆,“随着时间推移,案件淡化了。” 我们必须说,这时候的王石和他的公司还不是人们日后所熟知的那家房地产公司,它还在悄悄地聚集自己的原始积累,不管它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
在山东青岛,35岁的张瑞敏被派到一家濒临倒闭的电器厂当厂长。他是所谓的“老三届”,中学毕业之后就进入工厂当工人,后来又调进青岛市家电公司工作。他当时对管理根本就没什么认识,在他的印象中,“所有干的事都可能是假的”,“上级假装给工人发工资,工人假装工作”。有一年,他还在工厂当工人,全国开始轰轰烈烈地搞一个“推广华罗庚的优选法”运动,工人那时对“推广”感到很新鲜,有的也想在实践中搞一些,但它并不是一个可以立竿见影的东西。由于当时上级要求“必须马上出成果”,结果贯彻没几天就开始统计“成果”了,后来还组成了一个锣鼓队到车间里去宣传有多少多少项成果。当时工人就感到像演戏、开玩笑一样。
对这种形式主义已经深恶痛绝的张瑞敏,当然不喜欢自己管理的工厂还在这条老路子上继续走下去。他去的这家“青岛日用电器厂”是一个年份久远的烂摊子,它早年是一个手工业生产合作社,后来过渡成集体性质的合作工厂。在很多年里,它生产过电动机、电葫芦、民用吹风机、小台扇等等,最近几年则开始生产一种名为“白鹤”的洗衣机,由于外观粗糙,质量低劣,一直打不开销路,工厂的资产与债务相抵还亏空147万元。在张瑞敏上任前,一年之内已经换了三个厂长,当时他是家电公司的副经理,如果他再不去,就没人去了。很多年后,他回忆说,“欢迎我的是53张请调报告,上班8点钟来,9点钟就走人,10点钟时随便在大院里扔一个手榴弹也炸不死人。到厂里就只有一条烂泥路,下雨必须要用绳子把鞋绑起来,不然就被烂泥拖走了。” 为了整治工厂,张瑞敏上任后就制定了13条规章制度,其中第一条是“不准在车间随地大小便”。后人读到这里,大概都会笑到喷饭,但是在当时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在很多国营工厂里,随地大小便是一件不被禁止并司空见惯的行为,张瑞敏的制度贴出半年多后,随地大便的人没有了,但是小便的却还没能马上杜绝。其他制度包括“不准迟到早退”、“不准在工作时间喝酒”、“车间内不准吸烟”和“不准哄抢工厂物资”。为了执行最后一条,张瑞敏有一天把车间门窗全都大开着,布置人在周围观察有没有人再来拿东西,没料到第二天上午就有一人大摇大摆扛走一箱原料,中午张瑞敏就贴出布告开除此人。这件事情后,全厂工人才相信,这回新厂长好像是动真格的了①。
张瑞敏上任后的第一个决策就是,退出洗衣机市场转而生产电冰箱。他是12月初报到的,当月工厂的牌子就被更换为“青岛电冰箱总厂”。他在家电公司当副经理的时候,曾经被派到德国去考察,当地一家冰箱公司利勃海尔(Liebherr)有意愿向中国输出制造技术和设备合同,张瑞敏抓住这件事不放,向青岛市和北京的轻工部再三要求,终于被允许引进利勃海尔的技术,成为轻工部确定的最后一个定点生产厂。转产和引进技术的决定对这家资不抵债的小工厂的意义将很快呈现出来,它后来一次次更名,最后定名为“海尔”,都可以从这里找到衍变的痕迹。
张瑞敏作为伟大企业家的魅力将在下一年散发出来,某日,有个朋友到张瑞敏那里买台冰箱,但挑了很多台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毛病。朋友走后,张瑞敏把库房里的400多台冰箱全部检查了一遍,结果发现有76台冰箱都不同程度存在问题。面对这种情况,有人提议把这些冰箱以低价格处理给职工。把残次品低价格处理是很多生产厂家都采用的“好办法”,都认为这样既有益职工又有利企业。但张瑞敏不这么认为。他一声令下,76台冰箱被砸成了废铁。当时,一台冰箱的价格是800多元,相当于一个职工两年的工资,很多职工砸冰箱时都心疼地留下了眼泪。“张瑞敏砸冰箱”成为这家日后中国最大的家电公司的第一个传奇,它跟几年前鲁冠球把40多万元的次品当废品卖掉的故事如出一辙,表明了出现于商品短缺时期的第一代企业家的自我蜕变正是从质量意识的觉醒开始的。( (三)倪光南加盟柳传志队伍 倪光南加盟柳传志队伍 1984年的中关村开始初显繁荣景象。在上一年,新创刊的《经济日报》对陈春先进行了连续的报道,他被塑造成一个勇敢的“弄潮儿”,他的实践证明走出实验室的科技人员将大有作为。于是,在这种声音的鼓动下,一批批的科技人员跳进了商品经济的大海。在此前的一年,科海、京海等公司已经相继出现,而到第二年,四通、信通和联想等公司又先后建立。
冬天,柳传志决定告别每天读报的清闲如水的生活。他出身书香门第,外祖父当过军阀孙传芳的财政部长,父亲是共产党最早的金融家之一。这一年,柳传志刚好40岁,对于这位外表文雅内心却十分躁动的上海人来说,他深深知道“四十而立”对一个中国男人意味着什么。少年柳传志的理想是当一名空军飞行员,在中学毕业后,他充满信心地报考空校却最终落选,这成为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挫败。后来,他考进西安一所军事电子工程学院,读的学科是雷达。毕业后,他辗转半个中国,甚至在广东一个农场种过水稻,在1970年,他被分配到了中国科学院计算所。
计算所是当时最权威的计算机研究专业机构,中国发射的原子弹和人造卫星所需要的计算机均由这个研究所参与研制。在这个拥有1 500名研究人员的科研机构里,柳传志一直默默无闻,跟他的很多同事相比,他缺少科学家的天赋和沉静心。他的职务是磁记录技术工程师,事实上他对此毫无兴趣。当年进入该所,完全是为了找到一个机会携妻牵女回到父母身边。在这个计算所工作的14年里,他始终对科学研究提不起兴趣来,倒是对中国每天正在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兴趣,他常常和几个要好的同事躲在一个空房子里讨论林彪的坠机事件、“四人帮”的猖獗、毛泽东为什么要选择华国锋当接班人等等,跟沉闷的计算机相比,这些政治话题才能让他满脸通红,激动不已。
1984年的中国科学院正处在膨胀和转型的边缘,在过去的几年里,各种名目的研究所层出不穷,已达到123个之多,而所开展的各项研究却似乎离国际水平越来越远。计算所举全所之力,花了八年时间研制的大型计算机“757工程”宣告完成了,并获得中科院“重大科技成果一等奖”,但是它拥有的每秒千万次的运算速度与国际水准相比已令人汗颜,而其以军事为目标的研究思路更是得不到市场的响应。它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成为了“弃儿”。“757工程”的尴尬命运让计算所走到了原有发展路径的尽头,来自军事部门的研究计划停止后,再也没有任何资金从上面拨下来了,何去何从的问号摆在这家吃惯了行政拨款的清高的科研所面前。于是在这一年,所长,也是中国第一代自己培养的计算机专家曾茂朝带头组建了一家信通计算机公司,由另外一位所领导、科技处处长王树和发起,则成立了新技术发展公司,一直郁郁不得志的柳传志被选中担任主管日常经营工作的副经理。在计算所里,他的学术才能从来没有显现出来,但是他的管理才干却得到了同事们的认可,对于经营工作,中国的科技人员从来缺乏自信和热情,柳传志却正好相反。在上任前,中科院副院长周光召找柳传志谈话,问他对公司有什么打算,他信誓旦旦地说:“将来我们要成为一家年产值200万元的大公司。” 柳传志的这间公司诞生在一间20平方米、分成里外间的小平房里,这里原来是计算所的传达室。很多年后,在中国,它常常与惠普的那个著名的斯坦福车库一起被相提并论。柳传志后来回忆说,“它的位置在计算所西大门的东边,房子是砖头砌起来的,外面是深灰色的,里面被隔成两间,水泥地面,石灰墙壁,房子里没有写字台也没有电脑。外屋有两个长条凳,沿墙角一字排开,里屋有两张三屉桌,桌子条凳都不用花钱买,是人家不要的破东西。”全公司有11个人,全数超过了40岁,唯一的技术专家是另一个副经理张祖祥。
当柳传志下海的时候,中关村已经有40家科技企业,并在北京城里拥有了“电子一条街”的名声。
在当时的中关村,最出名的是陈春先,而最知名的公司是“两通两海”,信通、四通、京海、科海,它们的创办人无一例外都是中科院的科研人员。在知识分子成堆的中关村,这是一群个性张扬的另类,京海的创建人王洪德是计算所的工程师,在给中科院的报告中,他毅然决然地写道:“无论什么方式,调走,聘请走,辞职走,开除走,只要能出去,都行。”而创办了四通公司的万润南,则到处张扬自己是“民办企业”和“无上级主管”。跟这些创业者相比,那时还寂寂无名的柳传志则显得要低调得多,善于借力和妥协的个性让他比其他的人都要走得远。从一开始,柳传志就没有完全割断公司与计算所之间的“母子关系”,他不但不想那么做,甚至在很多时候更希望强化这种若即若离的血缘。当时,公司的启动资金是计算所拨给的20万元,联想的资产性质是“国有企业”,王树和、柳传志等人的任命都要获得中国科学院的批准,公司的员工可以在计算所内继续享有在专业技术职务和工资方面晋级的权利,公司可以无偿使用计算所的研究成果,甚至可以使用所内的办公室、电话及所有资源。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公司从银行贷款,全部以中科院计算所为“合同的申请借款单位”,又以中科院开发局为“担保单位”,这自然解决了早期的资金来源问题。在充分享受了国有资源的同时,柳传志则在财务、人事和经营决策的权力上,享有相当的自主权。这是一种十分混杂的状态,似乎没有人想把它理清楚,只有当联想日后逐渐壮大之后,它的资产归属才变得敏感了起来。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个脐带连着母体的新婴儿。
在公司创办的头几个月里,柳传志并没有显现出他后来那种运筹帷幄的领导才能,背靠着中国最权威的计算机研究机构,他却找不到一个可运作的项目,每天他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城里像没头苍蝇一样地乱闯。他先是在计算所的大门旁边摆摊兜售电子表和旱冰鞋,然后又批发过运动裤衩和电冰箱。如果说三年前陈春先办起中关村第一家公司时,还心怀打造“中国硅谷”的理想,那么,此时的柳传志满脑门在想的却是如何赚钱养活公司里的十几号人。有一回,他听说江西有个女人手上有大批的彩电,只要购进一倒手每台可以赚上1 000元,便急忙派人汇款过去,谁知道那竟是一个骗局,计算所拨给他的20万元开办费,一下子就被骗走了14万元。跟20多年前报考空校落榜相比,柳传志这一次的挫败感更为切肤,要知道那时候,计算所的高级教授月工资不到200元,柳传志的工资则只有105元。
柳传志早期的倒爷生涯就这样黯然地落幕了。公司真正赚到的第一笔“大钱”,来自每天被柳传志们抱怨和不满的中国科学院。1985年初,中科院购买了500台IBM计算机,其中的验收、维修和培训业务交给了公司,从而带来70万元的服务费。也正是通过这个业务,柳传志跟刚刚成立的IBM公司中国代表处搭上了线,成为后者在中国的主要代理公司,为IBM做销售代理成为日后联想公司最重要的利润来源,这一渊源可以一直延续到20年后联想以16亿美元收购IBM的PC事业部。
对柳传志来说,另一个最重要的成果是,他说服了中科院出名的计算机专家倪光南加盟他的公司,担任总工程师的职务,这是在1985年的春天。倪光南是中国汉字信息处理的开路者,跟热情外向的柳传志不同,他性情专注,不修边幅,拥有科学家的天赋,《联想为什么》的作者陈惠湘描述说,柳在和人聊天的时候总是海阔天空,而倪则喜欢用技术性很强的难题来考问对方。80年代以来,个人计算机的市场已经日渐苏醒,IBM的计算机如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一台比286型还要低档的“PC/XT”机型进入中国的口岸价就达两万元,而到中关村一倒手就要四万元,而这些昂贵的计算机又无法识别汉字和操作中文系统,于是,开发适合中国市场的“汉字系统”便成了当务之急的科研项目。①
当时,国内已经有很多人在从事这一研发,包括后来到深圳搞得风生云起的史玉柱等人,这些“汉字系统”(它又被形象地通称为“汉卡”)的原理和运作过程大同小异,而倪光南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他发明了“联想功能”,倪氏汉卡利用中国文字中词组和同音字的特性,建立起自己的汉字识别体系,与其他汉卡技术相比,它把两字词组的重复率降低50%,三字词组降低98%,四字以上的词组几乎没有重复,这对于计算机的汉字输入技术来说,无疑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② 1985年初,倪光南已经完成了这项技术的所有研究,并将之命名为“联想式汉字系统”。柳传志也正是听说了这个消息,才迫不及待地找上了倪光南。在当时,中科院的另一家名声更大的公司信通也瞄上了倪光南,不过,最终还是被柳传志捷足先登了。柳说服倪的理由只有一条:“我保证把你的一切研究成果都变成产品。”对于一位充满济世情怀的中国科学家来说,这大概是最直指内心的一个诱惑了。
倪光南的加盟彻底改变了公司的航向,他的联想I型汉卡当年就销售了300万元,“联想”最终还成为了这家公司的新的名称。需要留存的一个事实是,倪光南的研究成果从实质上来说是属于中科院的,它被柳传志以零的价格转移到了自己的公司中 (四)李经纬目光盯向奥运会 尽管很多年后,王石的万科、张瑞敏的海尔与柳传志的联想如日中天,成为中国最著名的“标杆型企业”,不过在1984年,中国最值得称道的公司却还不是它们,而是一家诞生于广东三水县的饮料工厂。
3月,三水县酒厂厂长李经纬突然把眼光瞄准了8月即将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第23届奥运会。他得到讯息,国家体委将在6月份开会决定中国代表团的指定饮料是什么。而此刻,他手上有一种还没有投放市场,甚至连包装罐和商标都没有确定下来的新饮料。
李经纬这年45岁,他幼年丧父,少年亡母,打小在孤儿院里长大,成年后他当上了三水县体委的副主任,1973年,受人排挤被发配到县里的酒厂当厂长。那是一个只有几口米酒缸的作坊工厂,李经纬去后苦心经营,竟被他开发出一条啤酒生产线,生产出的强力啤酒在当地渐渐站住了脚跟。1983年,李经纬去广州出差,在街边买了一瓶易拉罐装的可口可乐,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到这个饮料,也就是在这时,他突然萌发了做饮料的念头。那时,随着可口可乐在中心城市的日渐风靡,一些小型的饮料工厂已经在各地冒了出来,有些甚至直接冠上了“可乐”的名号,出现在四川成都的天府可乐是第一个国产可乐饮料,随后河南出现了少林可乐,杭州出现了西湖可乐,资料显示,当时国内的各类饮料工厂已经超过2 000家。体委干部出身的李经纬很“天才”地想到了运动饮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广东体育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欧阳孝研发出一种“能让运动员迅速恢复体力,而普通人也能喝”的饮料,便找上门去要求合作。在欧阳孝的主持下,一种橙黄色的饮料水被开发了出来,它有一个很拗口的名称—“促超量恢复合剂运动饮料”,实际上,它是一种含碱电解质饮料。
当年的三水酒厂,一年利润不过几万元,李经纬敢于把目光直接盯向奥运会,实在是胆识过人。4月,亚洲足联将在广州开一个会议,李经纬想把饮料带到这个会上去,这样就有机会接触到国家体委的人。而这时,连饮料的品牌叫什么,商标是怎样的,到底采用何种包装,都还没有一个影子。那时的厂里已经有一个叫“肆江”的品牌,但是李经纬却不满意,他苦思冥想出了一个新的名字—“健力宝”,听上去琅琅上口,还很有“保健”的暗示。为了设计商标,参与产品开发的陈新金医生自告奋勇,请自己喜爱书法的哥哥将“健力宝”三个字写在一张宣纸上,李经纬又请县里的广告公司设计出一个由中国书法与英文字母相结合的商标图形,这个新商标在1984年的中国商品中如石破天惊:“J”字顶头的点像个球体,是球类运动的象征,下半部由三条曲线并列组成,像三条跑道,是田径运动的象征。从整体来看,那个字的形状又如一个做着屈体收腹姿态的体操或跳水运动员。整个商标体现了健力宝与体育运动的血脉关系。它在当时陈旧、雷同的中国商品中简直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李经纬另一个大胆的举措是提出用易拉罐包装健力宝,在当时的消费者眼中,易拉罐无疑是高档饮料的代名词,那时国内尚无一家易拉罐生产企业,三水酒厂更不可能有这样的罐装线,李经纬四处奔波,最后竟说动深圳的百事可乐公司同意为他生产代工。就这样,在一番手忙脚乱之后,200箱光鲜亮丽的健力宝准时出现在了亚足联的广州会议上,引起了一阵惊叫。6月,健力宝没有争议地成为中国奥运代表团的首选饮料,跟所有的参评饮料相比,它是唯一的罐装品,品牌形象与体育运动天然有关,而且口感、色泽和质量均无可挑剔。
8月,洛杉矶奥运会开幕,它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奥运会,也是第一次由民间举办并产生了盈利的奥运会。中国代表团在此次运动会上凭借许海峰的射击实现了金牌“零的突破”,最终夺得15枚金牌,金牌数仅次于美国、罗马尼亚、联邦德国,位居第四。奥运会上的成功,极大地激发了全民的热情和民族自豪感,而作为中国代表团的首选饮料,健力宝也获得了不可想象的关注。
在8月7日的女排决赛上,已经成为民族英雄的中国女排姑娘以勇不可挡之势,直落三局,击败东道主美国队,实现了“三连冠”的鸿鹄伟业,这在当年度是一件举国沸腾的盛事。在11日的《东京新闻》上,记者发表了一篇花边新闻稿《靠“魔水”快速进击?》,他好奇地发现女排运动员在比赛中一直在喝一种从没有看到过的饮料—事实上,健力宝在当时除了供给中国代表团,连在国内市场上也几乎没有任何的销量,于是便猜测“中国运动员取得了15块奥运金牌,可能是喝了具有某种神奇功效的新型运动饮品(健力宝)的缘故”。很显然,这是一篇信手写出的、没有经过任何采访与核实的新闻稿。中国运动员成绩大幅度提升在国际上引起过很多的猜测,这无非是其中还算友好和调侃的一种。没有想到,一位随团采访的《羊城晚报》记者看到了这篇新闻,他将之妙手改写成“中国魔水”风靡洛杉矶,当这条“出国转内销式”的新闻在晚报上刊出后,居然被迅速广泛转载,“中国魔水”与“东方魔女”(对中国女排的昵称)交相辉映,在早已沸腾的奥运热上再添一份充满了神秘气息的骄傲,它实在非常吻合一个刚刚回到国际舞台的东方民族的心理满足。健力宝一夜而为天下知。
李经纬就这样交上了好运。1984年,健力宝的年销售额为345万元,第二年就飞窜到1 650万元,再一年达到1.3亿元,此后15年间,它一直是“民族饮料第一品牌”。在最紧俏的时候,三水县到处是全国各地前来拉货的大卡车,一车皮健力宝的批条就被炒到了2万元。健力宝的崛起,意味着中国饮料市场的春天到来。同时,受其刺激,在珠江三角洲一带相继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饮料工厂和食品、保健品工厂,“珠江水”和“广东粮”北伐中国的时代开始了。( (五)请给我们松绑 不夸张地说,1984年是属于珠江三角洲的。邓小平的南巡以及深圳等地的示范效应,在这一年终于发酵。无数胸怀野心的青年人如孔雀东南飞,纷纷奔赴此地。
浙江大学数学系毕业生史玉柱,在安徽省统计局的办公室里编写了第一个统计系统软件,他发誓要做中国的IBM,不久后,他将南下深圳书写一段高亢而悲壮的生涯;同样也是浙江大学毕业的段永平愤然离开分配单位北京电子管厂,他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在国营工厂里上班,因为那里“人人都觉得能干,却什么都不干”,他也将坐着火车到珠江三角洲去了;赵新先,军医大学的教授带着自己的“三九胃泰”在深圳笔架山下开始新的事业;在惠州,从华南理工大学毕业的李东生在一个简陋的农机仓库开辟自己的工厂,他与香港人合作生产录音磁带,这便是日后赫赫有名的家电公司TCL。
在广东顺德的容桂镇,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的潘宁以零件代模具,用汽水瓶做试验品,凭借手锤、手锉等简陋工具、万能表等简单测试仪器,在十分简陋的条件下打造出了中国第一台双门电冰箱,那一天雷雨交加,他独自一人冲进大雨中号啕大哭。10月,珠江冰箱厂成立,冰箱的品牌是“容声”,潘宁出任厂长,这便是在后来统治了中国家电业十余年的科龙公司的前身。潘宁造冰箱,在技术上靠的是北京雪花冰箱厂的支援,在资金上则是由镇政府出了9万元的试制费,所以,这家工厂成了“乡镇集体企业”,这一产权归属最终决定了科龙和潘宁的悲情命运。①②
在1984年诞生的这些公司,在今后将相继散发出它们的光芒,不过在那时,它们还非常的幼小,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它们都没有太多资源,创业者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分散在一些偏僻的地区和角落,它们所从事的产业大多与人们的日常需求相关,这也是企业能够迅速成长的前提。跟那些拥有大量设备、技术、人才和资本的老牌国营企业相比,它们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微不足道,唯一有的,只是自由。
当时,这些公司在性质上也算是“国有”或“集体所有”,不过由于新创办—如联想、万科等,或濒临破产—如海尔、健力宝,所以并不在政府部门的关注对象之列,相应地便也拥有了一定的自主权。而正是这点可怜的自主权让它们显得与众不同,在一切都需要“计划”的时代,它们是少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如果说,张瑞敏、柳传志们的困难是找不到项目和方向,而那些手拥资源的老牌国营企业却为不得自由而苦恼。这几乎是一种宿命,在体制逐渐市场化的过程中,那些老企业将被消耗得精疲力竭,他们的优势和积累日渐老化、消失,最终被时代所淘汰。年初,邓小平在南方的行动让举国上下感觉到了进一步扩大改革的决心,很快,在各个领域,突破性事件频频发生,停滞了两年多的变革列车再次快速启动。3月24日,福建国有骨干企业55位厂长的呼吁书《请给我们松绑》在《福建日报》全文刊登,这成为当年度最具轰动性的企业事件。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3月23日,福建省的55位厂长经理们齐聚福州,参加“福建省厂长经理研究会”的成立大会,会议期间,厂长经理们的抱怨之声不断,“现行体制的条条框框捆住了我们手脚,企业只有压力,没有动力,更谈不上活力”,于是在黄文麟等人的带头下,厂长们以“请给我们松绑”为题联名向省委书记项南、省长胡平写了一封信。
这是一份言辞恳切、表述谨慎的公开信,厂长们在信中写道:“我们认为放权不能只限于上层部门之间的权力转移,更重要的是要把权力落实到基层企业。为此,我们怀揣冒昧,大胆地向你们伸手要权。我们知道目前体制要大改还不可能,但给我们松绑,给点必要的权力是可以做到的。”55位厂长、经理具体要求“松绑”的权力被分成五点,主要有三条:一是人事权,企业干部管理除工厂正职由上级任命,副职由厂长提名、上级考核任命,其余干部通通由企业自行任免,上面不得干预。干部制度破除“终身制”和“铁交椅”,实行职务浮动,真正做到能上能下,能“干”能“工”。二是财权,企业提取的奖励基金由企业自己支配使用,有关部门不得干涉。奖金随着税利增减而浮动,不封顶,不保底。企业内部可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实行诸如浮动工资、浮动升级、职务补贴、岗位补贴等多种形式的工资制度和奖惩办法。三是企业自营权,在完成国家计划指标的情况下,企业自己组织原材料所增产的产品,允许企业自销和开展协作,价格允许“高进高出”,“低来低去”。
日后披露的史料显示,这封“公开信”并不完全是厂长们的自发行为,信件的主要起草人黄文麟当时是福建省经济委员会的副主任,也就是主管该省企业改革的主要官员之一。在某种意义上,“公开信”其实是福建官员借厂长经理之口,唱出的一台“松绑双簧戏”。事实上,自“松绑信”后的二十余年间,中国企业家再也没有以集体的、有组织的方式开展过权益争取的行动。
黄文麟的这个异乎寻常的戏剧性行动,在当时显然得到了省委书记项南的默许和鼓励。黄将公开信在会议当日就直送到了项南的办公桌上,后者一收到信,立即批转给了《福建日报》,还提笔替报社写好了“编者按”。第二天,公开信便在日报的头版头条刊出。当日,福建省委组织部就拿着报纸组织研究,决定在企业人事任免、干部制度改革、厂长权力等三方面,给企业“松绑放权”,其他的主管部门也纷纷下文,表态“不当新‘婆婆’,坚决搞改革,支持‘松绑放权’”。一周后,北京的《人民日报》在二版头条显著位置,报道了55位厂长、经理呼吁“松绑放权”的消息,还配发了相关的“编者按”,对福建省有关部门重视呼吁大加赞赏。
至此,全国报纸纷纷转载、评论,“松绑”新闻演变成了一场全国性的事件。在企业史上,它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就经营者的自主权向资本方—政府部门提出公开的呼吁,它之所以会滚雷般地引发全国性的轰动,实在是因为这种声音已经被压抑太久太久了。尽管它的产生其实带有很强的政府操作的色彩,不过在实际的效果上确实对全国的企业改革起到了强力催化的效应。“公开信”带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它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实行厂长(经理)负责制”的议题,呼吁通过扩大权力调动企业经营者的积极性。这一呼声很快成为一种共识。5月10日,国务院顺势颁发《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不久后又做出《关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若干决定》,直到两年后,国务院发文全面推行《厂长经理责任制》,明确规定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的厂长(经理)是一厂之长,是企业法人代表,对企业负有全面责任,处于中心地位,起中心作用。
“松绑新闻”是国营企业改革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公开信”发表的3月24日还一度被命名为“中国企业家活动日”。此后,国营企业家们还将为自主权的全面落实抗争十多年。2004年,在“松绑公开信”发表20年之际,有记者追访当年的55个企业,结果发现,其中1/3破产,1/3被民营或外资公司兼并,还有1/3处境艰难。公开信的参与者之一、福州阀门总厂的原厂长陈一正对来访者说:“我常常问自己,当时要的权用好了吗?” 随着宏观调控的松动,外资进入中国的热情又被点燃了。松下幸之助又一次来到了中国,这时候的他已经是一个头带光环的传奇人物了,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他的管理思想一直受到顶礼膜拜。而松下来中国,并非仅仅是为了传播他的思想,更多的是为了推销他的那些刚刚从日本工厂被淘汰下来的彩电生产线设备。这一年,青岛的海信、四川的长虹和广东的康佳相继引进了松下的彩电生产线,到1985年前后,中国一共引进了105条日本的彩电生产线,日本企业成为第一批在中国赚到钱的跨国企业,而那些引进了生产线的中国企业也迅速地崛起。在一个消费日渐苏醒的国家,生产的能力和设备的先进性往往是最强大的竞争力。
在上海,第一家进入中国的跨国汽车公司结出了硕果,德国大众的桑塔纳汽车组装成功,上海大众汽车公司宣布奠基,德国总理科尔和中国总理李鹏都出席了盛大的奠基仪式。而在上一年,中国第一辆自己设计和生产的汽车品牌—“红旗牌”轿车悄悄停产了,这款轿车当时是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主持下研发出来的,它的出现曾经极大地激发了中国人的民族自豪感,被认为是中国走向工业现代化的“里程碑”。在1984年,我们无法从当年的报纸上找到这一条新闻,因为它实在带有太强的、意味深长的寓意性,没有人希望放大其中的任何含义。
一些新的合资公司也纷纷成立了。在北京,新创办的四通与日本三井株式会社达成协议,开发中文文字处理机,这款被定名为“四通2400”的打字机在随后几年内将风靡全国;在南京,南汽与法国的依维柯签约,开始生产该品牌的汽车;在上海,邮电部门与阿尔卡特集团联合创办了上海贝尔电话设备公司,这是中国第一个研制生产程控电话交换机的中外合资企业。 (六)我们都下海吧 1984年,是一个充满着暗示和悬念的年份。早在1949年,英国著名政治讽刺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创作了一部虚幻预言小说,书名为《1984》。小说中的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在虚幻中的1984年生活在一个叫欧什尼亚的极权专制国家。
当1984年真的到来的时候,世界并没有像奥威尔描写的那么恐怖。相反,市场的力量似乎占据上风,里根—撒切尔主义大行其道。在全球商业世界里,也跟剧烈变化中的中国一样,正进入一个重新洗牌的年份。一些传统意义上的大公司或被分拆,或陷入困境,而新的产业正萌芽待放,新的公司英雄已呼之欲出。
当年度世界最轰动的企业新闻,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被分拆。这家由电话发明人亚历山大·贝尔创立的公司曾经是“美国的象征”,它一度是世界上最大的企业,在20世纪80年代初,公司的总资产达到1 500亿美元,年销售收入700亿美元,约占美国国民生产总值的2%,到1984年,公司雇员总数达到100万人,股东逾300万。长期的垄断经营,使这家伟大的公司变成泥足巨人。当时,日本生产的松下电话机售价仅20美元,而AT&T的电话机制造成本就要20美元,维修费用更高达60美元。从1月1日起,贝尔公司分布在全美各地的22家子公司被分拆重组为七家独立运营的公司。这是一项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它一举打破了美国电信业的长期垄断,也为AT&T公司这个巨人松了绑。从长远看,它彻底激活了电子业务的成长,为互联网技术的突破提供了广阔的市场空间。我们之所以要在一部中国企业史中,以一定的篇幅来描述这段历史,是因为它对今后中国国营企业,特别是那些垄断性公司的改革提供了借鉴。在日后的篇幅中,我们也将描写这些公司的渐进式改造。当我们评估其得失时,AT&T无疑是一个很值得参照的案例。
与AT&T被分拆几乎同等重大的事件是,这一年的1月24日,苹果电脑公司发布了麦金托什(Macintosh)家用电脑,这一天后来被《时代》杂志评价为个人电脑大众化普及的第一日。在此前的1976年,苹果就推出了首台个人电脑,而IBM公司并未给予重视,觉得那不过是电脑业余爱好者的玩意儿。但在1981年夏天IBM突然以IBM PC重拳出击,并以其备受企业信赖的品牌推动PC市场迅速成长。而此刻,苹果推出充满个性的麦金托什电脑,并投入了巨额广告,它真正激活了全球的家庭电脑市场。富有创意的苹果总裁史蒂夫·乔布斯用一则充满暗示的电视广告描述了这个时代的到来:一排排面无表情,机器人似的光头男子走进一个阴森森的大厅,坐在那里接受一个从巨大屏幕上映出的“大哥”模样的人的训话。这时一个手握三尺铁锤,身材健美的女子冲进了大厅,她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把“大哥”训话的屏幕砸得粉碎。这时云开雾散,光芒四射,一个庄严的声音伴随着屏幕上映出的文字:“1984年1月24日,苹果电脑将推出麦金托什,你会明白为什么1984年不会是小说中的1984年。” 在得州大学奥斯汀分校,19岁的一年级医学系学生迈克尔·戴尔看到了乔布斯的这则令人印象深刻的电脑广告,这直接刺激了他的创业欲望,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常常逃课,躲在寝室里痴迷地组装电脑。乔布斯的广告让他确信,电脑这个工具将极大地改变人们工作的方式,而且成本将逐渐降低。他决定马上开办自己的戴尔电脑公司,他对闻讯坐飞机前来劝阻的父母说,“我想跟IBM竞争”。戴尔的竞争办法当然不是去另外建一个IBM—他只有1 000美元的创业资金,这位天才的商人将用一个简单的问题来开展事业,那就是,“如何改进购买电脑的过程?”他的答案是:把电脑直接销售到使用者手上,除去零售商的利润抽取环节,把这些省下来的钱返回给消费者。把19岁的戴尔与40岁的柳传志做一个对比,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在开创事业的第一天都遇到了IBM,前者的思路是通过直销的方式全面颠覆已有的电脑销售模式,后者则成为了电脑巨人在中国的一个渠道代理商。
在西雅图,已经创业九年、在软件产业奠定了自己地位的微软公司年轻总裁比尔·盖茨也看到了乔布斯的广告,他兴奋地对《流行科学》的记者说,“如果乔布斯无法取得成功,市场将被PC占据。不过我们对苹果机非常狂热,如果它可以达到生产目标,我们预计1984年半数的微软零售收入将和麦金托什相关。”也就在此后不久,他为自己的公司设定了那个著名而伟大的理想:“让每一张办公桌,每一个家庭都摆上电脑。” 受到感召的不仅仅有戴尔和盖茨,在旧金山,一对名叫桑迪和伦纳德的夫妻用五美元注册了思科系统公司,他们正在研究一种叫路由器的新产品,这个白色的小盒子可以让多台电脑互相通讯和共享信息,正是这个革命性的产品让日后的互联网浪潮成为可能。
戴尔和思科的出现,基本上代表了日后新技术公司的两种成长路径:独一无二的商业渠道模式,或高度垄断的核心技术优势。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公司与美国公司之间的距离,并不在于创始资本的大小,而在于各自对产业成长的视野和理解的差距。
1984年,是一个骚动而热烈的年份。“我们都下海吧”,所有的年轻或不太年轻的人们都在用这样的词汇互相试探和鼓励。新中国成立后共有三次下海经商浪潮,这是第一次,其后两次将发生在1987年和1993年。经过将近六年的酝酿和鼓动,“全民经商”热终于降临,当时在北方便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根据《中国青年报》做的一份调查,当年最受欢迎的职业排序前三名依次是:出租车司机、个体户、厨师,而最后的三个选项分别是科学家、医生、教师。“修大脑的不如剃头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是当时社会的流传语。
在这一年的最后,还是让我们用那个即将成为中国第一个“首富”的四川人来结尾。
8月,牟其中第二次出狱了,这次他被关了11个月,罪名仍然是“莫须有”。他是8月31日被放出来的,9月18日,他就匆匆召开了中德复业恳谈会,10月5日,将中德商店升格为中德贸易公司,很快又升级为中德实业开发总公司。数年后,他的公司再度更名为南德,而他将1984年作为公司的创始年。
在自己的新办公室里,他挂了一幅《好猫图》,三只活泼、灵巧的小猫姿态各异地汇聚一起,它暗喻着“不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上端横幅写着“走自己的路,建设中国式的社会主义”。这很像一个政治理想,而不是商业上的理念。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季度里,他一直在忙不停地注册公司,他办了一个“中德企业管理夜校”,想把它办成一个培养商海巨子、企业家的摇篮;他组建“小三峡旅游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想要成立董事会,并发行股票;他还注册了中德服装工业公司、中德竹编工艺厂、中德造船厂、中德霓虹灯装潢美术公司、商品房建筑公司。座钟倒卖的成功让他自视为商业上的天才,仿佛天下生意均靠他神指一点便会金山成堆,善于天马行空而惰于落实执行的商业性格在这个时候已经毕现无疑了。
到年底,他的每一个项目都半途夭折,不了了之,不过这并没有让他产生挫折感,他只是觉得万县这个弹丸之地实在太小了。第二年的开春,他将要去重庆,去北京,去一个更辽阔的天地,那里才能为打造他的商业帝国,舒展梦想的翅膀。( 连载之二:1982 春天并不浪漫 (一)胡金林大祸临头 “电机大王”胡金林1982年大祸临头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北岛:《回答》,1982年
从年初开始,胡金林就预感到要大祸临头了。
乐清县“打击投机倒把工作组”是1月份进驻到柳市镇的,胡金林第一个被叫去谈话。“你大致说一下你是怎么做生意的?有没有老实交税呀?”组长是他熟人的熟人,所以讯问起来的口气好像并不太严重。胡金林说自己做生意是怎么的辛苦、怎么的合法、怎么的受客户的欢迎。
30岁出头的他是柳市镇上第一批做电器元件生意的,先是做量具、标准件的小生意,后来开了一间“向阳五金电器门市部”,除了销售还做一些简单的加工制作。他的电器原料都是通过各种法子从国营企业流出来的,生产出来的产品也是卖给上海、宁波一带的国营企业,到1981年,他的营业额已有120万元,是远近有名的老板了。当时,柳市镇的小电器行业已渐渐成规模,大大小小的电器作坊有300家左右,胡金林是最出名的一个,因而被称为“电机大王”。
被约谈的第二天清早,胡金林主动找到工作组,他带去一皮袋的现钞,有六万元,算是补缴了17个月的税款。他以为这样总可以过关了吧。过了春节,柳市的空气好像还是很凝重,大街上开始挂横幅,“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行为”,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响过的大喇叭又轰轰地叫了起来,每天都有口吻很强硬的社论之类的在播出。胡金林看看苗头还是不对,索性把门市部的卷闸门一拉了事,不做生意了,他带上新婚不久的妻子去全国各地旅游散心。
两周后回柳市,朋友们再见到他都很吃惊,“我们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胡金林这才明白,事情看来不会那么快就结束了。税务部门把一张白纸红章的文件贴在他的门市部水泥柱上,通知他今后的营业税要上调,从前些年的0.35%连补带罚增加到6%,如果有问题不上报,被查出后再追罚两倍。又过了一个月,镇上突然派人来找他,话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从现在开始不得外出,必须随叫随到,等候处理”。从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都证明,工作组已经开始在整理他的材料。
胡金林的日子变得动荡不安,每天他都在四处打听上面的动静。到了7月,柳市镇上一些有名的工商户都被叫到工作组去过了,有几个进去就没有再出来。胡金林知道,暴风雨要来了,一日黄昏,一个镇干部骑着自行车路过他家门口,突然停下来小声地对他说:“不行啦,要下大雨啦!”然后就迅速地骑走。胡金林转身往屋里奔,从抽屉里拽出早就准备好的500斤粮票、2 000元现金和各种证件,连妻子也没有告别一声就仓皇地逃出了柳市镇。
当夜12点,警车呼啸地停在他家门口。扑了一个空。
两个月后,胡金林遭到公安部的全国通缉,罪名是“投机倒把”、“严重扰乱经济秩序”。与他同时遭此命运的还有七个柳市工商户,分别是“线圈大王”郑祥青、“目录大王”叶建华、“螺丝大王”刘大源、“矿灯大王”程步青、“合同大王”李方平、“电器大王”郑元忠和“旧货大王”王迈仟。此七人加上胡金林,合称“八大王”,是为轰动全国的“八大王事件”。自上一年开始整治经济秩序以来,针对一地一个团伙的定点式打击,这是第一起。这八人从生意规模上看,都可谓微不足道,胡金林、郑元忠算是其中做得最大的,年营业额不过百万元而已,刘大源、程步青等人不过是开了一个螺丝和矿灯门市部,而叶建华、王迈仟、李方平等更无非是帮上述几个人做一点产品目录和二手电器倒卖。这些人之所以会被列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全国重点打击对象,一是其标本性和群体性,二则是因为温州的缘故。在当年,温州的个体工商企业已超过十万,约占全国总数的1/10,而奔波各地的经销员更多达30万人,已蔚然成为一支让各地国营企业头痛不已的“蝗虫部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对“八大王”的高调处理,便很有超出经济上的意味了。
在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八大王事件”一直如一块乌云笼罩在温州和浙江上空。温州市工业在1980年的增速为31.5%,到1982年却下滑为?.7%,其后三年一直徘徊不前。
而被当成全国重大典型的“八大王”的命运也各有乖舛。最早被逮住的是22岁的程步青,乐清专门召开公审大会,他被五花大绑押上台,接受群众的批斗和唾骂,然后宣布判刑四年。在全国公安的协力严办下,叶建华、郑祥青、李方平和王迈仟相继落网判刑。郑元忠潜逃在外,后被看守所收容,在里面关押了186天。胡金林从上海、北京流窜到东北,甚至在当年土匪猖獗、著名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座山雕老巢—夹皮沟躲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两年后的1985年1月15日,他以为风头已过悄悄溜回柳市,当夜就被警察捕获。第二天,乐清县广播站报道:“全国经济要犯、八大王之首胡金林抓获归案。”胡金林在监狱里被关在重刑犯单间里,他已彻底绝望,做好了判重刑乃至被枪毙的准备,谁知道66天后,四个公安人员来到他的面前,宣布他被无罪释放。唯一逃脱惩罚的是“螺丝大王”刘大源,在整整三年里,他像老鼠一样地四处躲藏,有时候身无分文只好到垃圾箱里翻拣东西吃,等他再次回到柳市,人枯形瘦,相熟亲朋竟有大半不敢相认。( (二)韩庆生技术投机倒把 韩庆生“技术投机倒把罪” “八大王事件”是1982年经济整肃运动的冰山一角。1月11日和4月13日,国务院两次下发严厉文件,“对严重破坏经济的罪犯,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属于哪个单位,不论他的职务高低,都要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不允许有丝毫例外,更不允许任何人袒护、说情、包庇。如有违反,一律要追究责任。”到这一年底,全国立案各种经济犯罪16.4万件,结案8.6万件,判刑3万人,追缴款项3.2亿元。
对柳市“八大王”的高调讨伐,令全国民营企业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公然与国营企业抢原料和“扰乱市场秩序”了。与此同时,另一个发生在武汉的案件则展现出另一个领域里的争抢,那就是民营力量已经把手伸向国营企业内部的科技人员,开始与国营企业争抢技术和人才,这当然也是不能容忍的。
1982年的春节,武汉工程师韩庆生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他入狱的罪名是“技术投机倒把罪”。
前一年,国营一八一厂的韩庆生和另外三个工程师为武汉的一家乡镇企业九峰农机厂设计了两套生产污水净化器的图纸,还编写了两万多字的产品技术说明,这家农机厂本来已经濒临倒闭,却因为韩庆生们的帮助而起死回生,当年就实现了五万元的利润。农机厂的厂长黄从良很感谢这些工程师,到年底发给4个人每人600元。就是这600元把韩庆生送进了监狱,一八一厂的有关领导知晓此事后当即向公安局告发,韩庆生被判有罪,罪名就是利用国家技术牟取私利,是为“技术投机倒把罪”,一审判决入狱300天,用韩庆生的话说,“相当于两块钱坐一天牢”。
在当时中国,向民营企业偷偷输送技术的绝不只有一个韩庆生,当时国内科技人员号称有800万名,其中1/3闲置无事。新兴的乡镇企业则人才短缺,急需科技人员,于是,便有很多国营企业的工程师在周末被乡镇企业主接走,偷偷地到这些工厂帮忙进行科研。当时有个专用名词来称呼这群人,叫做“星期日工程师”,也就是星期一到星期六为国营企业工作,到了星期日就被接到城外的乡镇企业,为那里的工厂提供技术帮助。韩庆生正是这个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个。因为他是全国第一个因此被判刑的技术人员而广受关注,成为当年度的一起标志性事件。
据当时报纸记载,3月2日,韩庆生和他的律师杨霞第一次出庭辩护,参加旁听的就有300多人,大部分是与韩庆生类似的知识分子。法庭辩护整整进行了一天,公诉人说一段,辩护人说一段,一共辩了十轮,这在当时的司法界已是罕见的透明,当杨霞发言时,因辩辞动人几次被听众鼓掌打断。当年8月,武汉市武昌区法院宣判韩庆生无罪,公诉人再向上级中院申诉,12月,中级人民法院改判韩庆生罪名成立。当日,韩庆生的家人带着申诉状坐火车去北京上访。
事件至此,韩庆生案引起举国关注。当时在知识分子和科技人员中影响很大的北京《光明日报》专门为此开展了讨论,读者信件像雪片一样飞进报社。由于当时法律的不健全,在此案的处理上基本没有是非可言,维执法者和当政者的考量为依据。韩案被报纸公开讨论,一时舆论鼎沸,全国的科技人员大多对法院判决不以为然,中央领导人亲自过问案件进展,事件在此后突然峰回路转—这样的戏剧性情节在此后的企业史中将一再发生—1983年2月3日晚上10点,武汉市市长带着判决书和退还的600元来到韩庆生家中道歉。
韩庆生事件的喜剧性落幕,并不意味着类似事件已成定论。在今后的若干年内,国营机构里的科技人员能否外出兼职依然是一个纠缠不清的话题,1985年前后,上海太平洋被单厂一个叫郑鸿坚的助理工程师还因为业余兼职而被判处徒刑、关进大牢。直到1988年1月18日,国务院专门下达了文件,称“允许科技干部兼职”,至此,这个争论才总算尘埃落定,而事实上,在那时,民营企业聘用科技人员已是一个十分普遍和自然的现象。一个十分可笑和耐人寻味的事情是,在关于科技人员能否出卖技术的讨论中,从来没有人认真地从职务专利的法律角度来讨论这个事情,尽管国家在1980年就成立了专利局,通过了《专利法》。①
“八大王事件”和“韩庆生事件”均在当年轰动一时,以后来者的角度来解读:国家是在动用政府机器对体制外的资本力量进行遏制,这样的制度性遏制将在今后的20年时间里持续发生,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决策行为,而是整个中国企业变革的逻辑使然。从中国改革的第一个年份起,从资产身份的不同来制定不同的政策便成为一个不容置疑的战略,有很多时候,它甚至成为了一种改革价值观。在1981年,当国营企业改革推进乏力,而刚刚萌芽的民营力量开始形成一股经济力量的时候,对前者的保护和对后者的遏制便成了一种本能性的政策反应。
必须指出的是,经济整肃让民营经济遭遇第一次寒流,大大地延缓了它的成长势头,特别是先发的浙南和珠江三角洲地区承受巨大的冲击和压力。很多年后,有记者问任仲夷:“主政广东工作期间有无失误?”任坦言,“人哪能没失误,1982年差点过不了关。” “过不了关”的原因,从表面上看,是华南地区走私蔚然成风。当时广东不少县市的走私出现了“渔民不打渔、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上学”,一窝蜂地在公路沿线、街头巷尾兜售走私货的现象。很难有确切的数据证明这些走私到底涉及多大的商品流通量和交易金额,不过,它确实是很多人原始积累的方式。通过这种非法、不无血腥的“公众走私运动”,华南(包括福建南部的潮汕地区和浙江南部沿海的温州、台州地区)率先取得了企业发展的资金和产品流,不少后来创办了工厂的企业家在当时都有“逃港”和走私的经历。针对这一现状,1982年1月,中央发出紧急通知,要求严打走私贩私活动。2月,中央书记处召开广东、福建两省座谈会,专题研究打击走私贩私、贪污受贿问题。胡耀邦总书记主持会议,会议气氛极其严肃,对走私的研究很快转变成对开放的批判,会上有人说:“这场斗争是资产阶级又一次向我们的猖狂进攻。”有人说:“广东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三个月就得垮台。”还有人说:“宁可让经济上受损失,也要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主政广东的任仲夷在压力下被迫写了平生的第一张检讨书,然而,他仍然提出“排污不排外”,已经推行的开放政策不能收回。他的一时坚持,守住了特区开放的阵地。不久后,广东出台新的地方法规,把开放持续推进。深圳开始向香港和澳门商人发放多次出入境的证件,免除了进出关的麻烦,同时允许外资工厂拥有聘用和解雇工人的权利。特区的土地租赁也走向制度化,每平方米的工业用地年租金为10~30元人民币,商业用地的年租金为70~300元人民币,平均比香港低了10倍左右。《南华早报》在社论中说,“这是让所有香港商人梦寐以求的”。而美国的《商业周刊》则评论,“广东省的政策表明,自1949年以来,外国人第一次被允许在中国长期租用土地、自定工资和解雇工人。”似乎是为了呼应任仲夷的开放决心,这年10月,蛇口开发区主任袁庚让手下做了一块很大的标语板,树在工业区管委会的门口,上面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标语在一开始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但很快它成为了中国改革的一个经典 (三)围绕宝钢风波和争议 围绕宝钢的种种风波和争议 新政策的出台及任、袁等地方官员的开明,使得香港商人成为第一批投资大陆的外来资本群体。《经济学人》在一篇观察稿中写道:“在深圳投资的的客商十有八九是从大陆移居香港或者澳门的中国人,它们比西方投资者更容易适应中国模糊的法律。考虑到香港的前景,他们中的许多人把在这块地方投资当做赌博……然而这些华人投资者仍旧小心谨慎。深圳将近70%的外资投资都集中在办公楼、宾馆以及其他旅游设施上,仅仅只有7.3%是投资于工业项目。” 与香港商人的踊跃相比,欧美企业则要谨慎得多。《纽约时报》记者的观察是:“迄今为止,美国和欧洲的大投资商还在回避这些经济特区。工人未受过训练,不按期交货,不按期启运,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缺乏,在合法权利问题上变化无常,在中国国内市场的销路有限等等,使欧美的大投资商不敢贸然行事。”到这一年底,深圳最大的工业投资项目是百事可乐的工厂,总投资额为550万美元。
如果说南方的特区开放步履维艰的话,那么,全国范围的国有企业改革则更是乏善可陈。原本以为,只要把在农村改革中一试就灵的“承包制”拿到企业改革中来就可以了,谁知道,后者的复杂程度远远大于以个体生产为主的农村经济,中国企业变革开始陷入经济学家高尚全所总结出的“一统就死,一死就叫,一叫就放,一放就乱,一乱就统”的轮回中。1982年1月,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国营工业企业进行全面整顿的决定》,提出用两三年时间,对所有国营工业企业进行整顿。内容有五项:整顿和完善经济责任制;整顿和加强劳动纪律;整顿财经纪律;整顿劳动组织;整顿和建设领导班子。列入第一批整顿的企业共9 150个,其中大中型骨干企业1 834个。国家统计局在年终报告中承认,本年度的生产、建设和流通领域中经济效益差的状况没有明显改善,固定资产投资增加过多,战线过长,存在着计划外项目挤计划内项目的现象。在国家计划建成投产的80个大中型项目中,有33个没有建成,计划建成投产的80个单项工程中,有24个没有建成。其中,唯一的亮点是上海郊区的宝钢终于在重重争论中“飘出了第一缕淡淡的青烟”。
事实上,围绕宝钢的种种风波和争议从1980年就开始了。这一年的8月22日,新华社罕见地播发了一条新闻稿,严厉批评宝钢下属的一个“电力分指挥部”违反财经纪律,擅自动用外汇,进口属于高级消费品的小轿车和旅行车各四辆。在其后的一些评论中,宝钢被影射是“浪费与赤字经济”的典型,在“一切经济都是政治”的舆论环境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从中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意味。伦敦的《经济学人》杂志在这个月的“中国评论”中透露说,“中国钢铁工业的副总负责人在上海告诉日本钢铁公司的经理,外界的批评已经让工程很难再向前推进。许多人认为,中国拥有大量的廉价非熟练劳动力,在这种情况下,建造只需要少量熟练工人的资本密集型工业工程是疯狂的”。9月,在第五届人大第三次会议上,一些全国人大代表就宝钢的问题向冶金工业部提出质询,问题包括“这项工程究竟要花多少投资,工厂建成后能出多少产品,建设这么一个厂在经济上是否合算,工厂的选址是否恰当,工程的质量如何”等等,冶金工业部部长唐克对此进行了一一的回答,他承认宝钢建设中有几点教训,如“冶金部对量力而行的原则考虑不够;上马仓促,没有进行详细的可行性研究,没有请各方面的专家进行论证,准备工作有许多欠缺的地方;如果有比较充裕的准备时间,可再节约一些外汇。在资金使用上也存在一些浪费现象,买了一些不该买的东西。”新华社对这一质询进行了公开的报道,很显然,有人希望通过让事态公开化的方式迫使这个项目流产或推延。
1981年8月,在宏观经济日趋紧缩的大背景下,中方决定中止向日本公司购买成套设备的四个合同,并为此支付了相当于合同总金额11%左右的补偿费,到第二年的3月,宝钢向德国公司购买设备的巨额协议也被要求推迟三年“交货”,此些举措在国际舆论中溅起轩然大波,它被视为中国经济“紧急刹车”的重要标志事件。在邓小平的支持下,宝钢的建设终于没有“喊停”,到1982年8月,第一批两座巨型熔炉正式宣告投产,这个时间比原定计划延迟了大约十个月。它们将年产钢铁300万吨,占当时全国钢铁产能的1/10。媒体报道:“一个现代化钢铁联合企业的雏型已经呈现在人们的眼前。首尾长达一公里的初轧厂,翠绿色的钢结构厂房已经大部完工,两台有四层楼高的初轧机,像一对孪生兄弟挺拔地站在坚实的地基上。远处发电厂两百米高的大烟囱里,正飘浮着淡淡的青烟。”( (四)保护民族工业的呼声 “保护民族工业”的呼声已经响起 紧缩的空气让所有在中国投资的外资公司也同样感受到了压力。
一马当先的日本企业继续在中国开疆拓土。三洋公司已经一口气开出了5家工厂,传奇企业家井植熏亲赴中国考察,它生产的彩电、录音机、洗衣机和冰箱将很快铺遍中国的各大商场;本田公司与中国最大的摩托车工厂—重庆的嘉陵机器制造厂签订了合作生产5万辆摩托车的合同;三菱汽车与北京卡车制造厂的谈判也在顺利进行中。不过,种种迹象表明,中国政府在大力欢迎这些电器公司的同时,也对它们即将带来的产业冲击产生了忧虑。《日本经济新闻》在5月发表了《中国以耐用消费品为中心,加强保护贸易》一文指出,由于日本耐用消费品大量涌入中国,造成了国内企业的压力,大量商品积压,工厂发展艰难,因此“保护民族工业”的呼声已经响起,中国政府将开展一系列针对性的贸易保护措施。这家报纸还列举了十种可能受到保护的耐用消费品,包括汽车、电视、手表、自行车、照相机、冰箱、洗衣机等等。
似乎是为了印证日本报纸的观点,8月17日,国务院发出《关于加强对广东、福建两省进口商品管理和制止私货内流的暂行规定》。对汽车、电视机、电冰箱等17种经批准的进口商品只准在省内销售,不准销往外市。不过,这样的规定由于其操作性的缺乏,事实上很难被严格地贯彻下去。
跟决心在中国市场上大有收获的日本企业一样,已经在中国开设工厂的可口可乐开始它漫长而愉快的征服中国消费者的旅程。似乎在起初,中国人并不喜欢那类似咳嗽糖浆的味道。此时,可口可乐公司又让人们见识了什么叫商品促销。每当周末,可口可乐的职员就举着标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彩色气球,在北京的各大商场推销,五毛钱买一瓶可乐,送一个气球或一双带包装的筷子,一时间人潮如涌。日后搞营销研究的人认为,这是中国现代市场上第一次卖场促销活动。
这种促销活动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北京的一些报刊杂志立刻发表文章,抨击可口可乐。称这种做法“侵入中国,引进了资本主义经营方式”;一家日报还在内参上登出文章—《“可口”未必“可乐”》,文章列举了可口可乐进入中国的数条罪状。很快,上面来了指令:可口可乐被严格地限制在外国人圈子中销售,“不准卖给中国人一瓶”。
这个禁令执行了将近一年,让美国人很是沮丧,后来,经过中国合作方的再三争取,它才又获准恢复内销。不过也有让美国人暗喜不已的现象,在南方的广州,一些爱好时髦的小青年把铁罐包装上的“可口可乐”商标剪下来,贴在自行车的前把手或后轮护皮上,俨然是一辆“可口可乐牌自行车”。很显然,来自西方的文化输入比商品还要早上一步。
在其他方面,尽管紧缩的空气让人担忧,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公司来到中国。吸引它们的原因几乎都是相同的:便宜的劳动力、广袤的消费市场。
1982年3月,北美最大的运动鞋公司Nike急急忙忙地在福建开出第四个工厂,那时候,它被翻译成“乃基”,生产出的所有运动鞋全部出口海外,直到几年后,当它开始内销中国市场的时候,它才改名为“耐克”。
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乃基鞋的生产线全部是从临近的韩国和中国台湾工厂拆运过来的“二手货”,产业梯级转移的特征从一开始就非常明显。香港《大公报》的报道说:“乃基之所以转入中国大陆生产,主要的原因就是那里的劳动力比韩国和中国台湾便宜得多。”到年底,乃基开在天津和上海的3间工厂将生产150万双运动鞋,公司董事长菲尔·奈特希望,到1985年,中国区的产量能够占到乃基鞋总产量的29%,即1 800万双。中国将成为一个“全球工厂”的命运似乎在很早就被定义下来了。
瑞典的Ericsson公司与北京电信部门的通讯设备合作谈判也有了成果,它将在北京安装7500门程控电话,在此之前,中国所有电话都是陈旧的拨号式的,这个合同价值700万港币。跟Nike一样,它当时被翻译成技术色彩很浓的“易利讯公司”,直到后来它开始销售手机时才改成更有亲和力的“爱立信”。当时中国的电话普及率只有0.43%,全国10亿人口,仅200万部电话—也就是说每500人有一部电话,而北京和上海就集中了40万部,另外,全国只有12座城市能够打国际长途电话。4月份访问香港的公司董事长欧廷深对记者说:“每当我一想到这些数字,就会激动得睡不着觉。” 当然,并不是一切合作都会像童话那样的美妙,在商业活动中,文化和观念上的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歇过。法国雷米·马丹公司在天津成立了中外合资的王朝葡萄酒厂。法方经理对前来访问的《华盛顿邮报》记者抱怨说:“我们不得不告诉他们的第一件事情是,请不要在酒厂里随地吐痰。”而中方则觉得法国人实在太挑剔,“他们不习惯在中国工作,一停电,就大发脾气。”在项目谈判之初,法方承诺大量收购当地葡萄,然而,当农民喜滋滋地把葡萄挑到厂门口的时候,有一半以上遭到了拒绝。愤怒的农民把葡萄全部倒在酒厂门口,中方当然也十分不满,“如果葡萄含糖量不到18%,他们就不买,我们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最后解决的办法是,法国人公布了收购的标准和条件,并大幅提高合格葡萄的收购价格。
除了投资与合作,日后将愈演愈烈的贸易摩擦已经初露端倪。到年底,中国的纺织品出口增幅迅猛,在北美、日本市场,中国大陆货已经超过了之前一直领先的台湾货。在当年的出口贸易中,纺织品占到出口总值的32%,中美开始就纺织品贸易展开拉锯战式的谈判。同时,关于其他商品的制裁也开始了,11月,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裁定,中国的蘑菇罐头损害了美国的蘑菇业,这是从公开媒体上看到的第一例针对中国商品的反倾销案。
11月24日,关税及贸易总协定部长级会议在日内瓦召开,在这次常规性年会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中国外经贸部派了一个司长前来观摩。法新社当即敏感地意识到,“中国试图成为这个国际贸易组织的一员,他此次前来的目的显然是想了解加入该组织的程序问题。”关贸总协定组织成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1946年,是布雷顿森林协定中的一部分,它与同时成立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被认为是全球最重要的三大国际经济组织。中国要加入该组织,将获得最惠国的待遇,但首先必须承诺开放国内市场。在此后的相当时间里,能否及何时加入该组织,成为中国融入全球经济大家庭的最重要的标志性事件 (五)满城疯魔君子兰 满城疯魔君子兰 1982年,物质生活的改善似乎超出了人们原先那点卑微的奢望。城市商场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家用电器,三年前才开始在中国制造的洗衣机到年底已经达到200万台的产量,电视机总量达到1 000万台,电冰箱的需求量也呈井喷式的成长,在几年前,新婚家庭的三大件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而现在已经变成了“新三大件”:电视机、洗衣机和电冰箱。对家电的需求直接引爆了其后长达十多年的中国家电热,由于这些产品的技术要求并不高,使得那些先觉醒起来的企业—包括国营公司中的弱小者及民营企业—寻找到了发展的缝隙,一些日后将风云一时的家电公司都将在这两年内一一登台亮相。
不过在这一年,中国最紧俏而奇异的商品,还不是松下电视、东芝冰箱或可口可乐,而是吉林省长春市的君子兰。
已经无法考据,这种造型高挑、气味淡雅的观赏植物为什么会一夜之间身价百倍,而这股疯狂的“君子兰风”为什么又会发生在向来商品意识淡薄的东三省。
长春人向来有种栽君子兰的风俗,但从来没有人把它看得很金贵。疯狂从街巷中的小道消息先开始的,在此前的一年,一些“有人靠君子兰发财了”的传闻已经隐约弥漫在长春的大街小巷,据说,一个商贩养的君子兰被什么外商看中,出价一万美元买走;据说,一位港商要用一辆“世界上公认的超豪华高级皇冠轿车”来换一盆名叫“凤冠”的君子兰,结果被主人郭凤仪—一家花卉公司的经理给当场拒绝了;据说,一个老头养了几株珍贵的君子兰品种,死活不让人看,但是某夜被人偷走,结果气得立马断气;据说,有个人从沈阳长途开车来到长春偷花,得手后连夜返回,最后在仓皇逃窜中车翻人亡……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翻新、在制造、在发酵,每一个都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与此同时,长春当地的媒体也推波助澜,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说君子兰好,品格高雅,花中君子,放在家里能够清新家中的空气,养人容颜,有益健康等等等。就这样,原本几元钱一盆的花卉一日一日地扶摇直上,几百元,几千元,上万元,而当时,一般工人的工资仅三四十元左右,如果养出一盆君子兰,倒手卖出成百上千元,无疑是发了大财。于是,在炒卖预期的推动下,君子兰疯了。
到1982年,满城疯魔君子兰,这株秀气小巧的植物成为长春人生活唯一的主题。它的价格一涨再涨,倒手赚钱者大有人在。年初,市面上出现了5万元一盆的君子兰,很快,10万元的也出现了,到9月份,在城里最热闹的红旗街花市上,最贵的一盆叫价竟达15万元!这是所有长春人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的金钱数字。就这样,一种除了观赏别无他用的植物在开放之初的东北无比诡异地诱发了一场经济泡沫。
这个泡沫还将持续两年,1983年,长春市政府做出了《有关君子兰交易的若干规定》。为一种花草的买卖专门以政府名义做出规定,举国这是第一例。《规定》要求:“卖花要限价,一株成龄君子兰不得超过500元,小苗不得超过5元。同时还规定,除了按交易额征收8%的营业税之外,一次交易额超过5 000元以上的,税率要加成,超过万元以上的,还要加倍。”这份规定不但没有起到抑制作用,反倒像是往烈火中浇了一盆油,君子兰价格再被催涨。1984年10月,长春市人民代表大会正式通过决议,把君子兰定为“市花”,号召全体市民“家家户户养君子兰,至少要栽三株到五株,不种君子兰,愧为长春人!”至此,疯狂到达顶峰却也迅速转入疲态。由于投机过于剧烈,引发种种社会动荡,尤其可怕的是,很多企业单位动用公款投资君子兰,成为疯狂最强劲的动力。终于在下一年的6月1日,长春市政府迫于各方压力发布了《关于君子兰市场管理的补充规定》,明文规定,“机关、企业和事业单位不得用公款买君子兰;在职职工和共产党员,不得从事君子兰的倒买倒卖活动,对于屡教不改的要给予纪律处分,直至开除公职和党籍。”此规定一出,君子兰风夏然而止,花价一落千丈再无波澜,只留下一地捧着花盆的市民欲哭无泪。
长春君子兰事件在当年并非孤例。1982年前后,江浙一带也曾爆发过五针松(一种观赏型松树盆景)的炒卖事件,其疯魔状况也毫不逊色。这些现象颇似17世纪荷兰发生的郁金香事件。①
它可以被看做贫穷日久的底层民众对财富渴求的一次妖魔式释放。“潘多拉的盒子”真的被打开了。 客观地说,1982年宏观经济的紧缩,并没有造成意识形态上的全面回流,它所表现出的种种粗暴是一个习惯于用行政手段和思路解决经济波动问题的政府,在面对新环境时缺乏市场经济管理能力的体现。在中央决策层,改革依然是主流的力量,一些重大的变革在继续推进中。
这一年的一月,在邓小平和胡耀邦等人的力主下,国务院宣布精简机构,这是建国之后该机构规模最大的一次缩减,在国际上引起了广泛的好评。用日本《东京新闻》的评论说“官越大,减的越多”,其中,副总理减少了八成,部长级减少了七成,司局级减少了五成,其余减少了1/3,部委从52个减少到41个。外电乐观地认为,“国务院做出了一个新典范,如果全国各省市起而仿效,中国的机构臃肿之症将可以治好一半。”在3月8日,国务院宣布增加一个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这个机构成为中国体制改革的探索者,它的权力将日渐增大,一度握有股票上市等审批权,直到1998年3月被撤销前,它一直是最显赫和权重的经济主管机构。( (六)梁伯强偷渡到澳门 一个叫梁伯强的青年偷渡到澳门 9月,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开幕,会上最重要的政治议题是,确定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国家战略。邓小平在中共十二大的开幕式上致辞,第一次提出“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走自己的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来的基本结论”,换句话说是,中国已下决心放弃高度集中的“苏联计划经济模式”,开始以“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经济体制改革①。
与这一战略相关的是,会上被选为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明确提出了经济发展的目标,“到本世纪末,力争使全国工农业总产值翻两番”。与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上提出的那个浪漫蓝图相比,这个目标明显要务实和可执行得多,它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激励着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人,它让全民看到了一个依稀可见的希望。日后发展的事实是,到1995年,全国GDP提前5年比1980年翻了两番。
这一年的秋天,一个叫梁伯强的青年从香港又潜回到了老家—广东省中山县的小榄镇。两年前的一个深夜,18岁的他和三个好朋友从中山小林农场的八一大堤跃入冰冷的海水,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了对岸的澳门。这两年里,他在香港和澳门四处打工,先在码头扛大包的牛仔裤,后在家具工厂描摹山水花鸟和古代仕女,他住在满是偷渡客、娼妓和毒贩的工棚里,整日提心吊胆。听家乡来的人说,现在国内做生意机会多起来了,于是,他把辛苦攒下的三万元港币绑在腰上,又悄悄回到了小榄镇。没有一家国营单位愿意接受他,原来工作过的工厂一度同意接纳他,但条件是要他在全厂职工面前悔过自新,并要挂上“叛国投敌”的牌子,念自己的检讨书。梁伯强有点失望了,他只好选择去菜市场当菜贩子。那时候,由晓光作词、施光南作曲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非常流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一片高梁,十里荷塘,十里果香。”梁伯强每天就哼着这首欢快的歌曲在焦急地等待自己的机遇。不久后,他将用扛大包和描家具攒下的3万元钱办起自己的工厂—这在三年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20年后他成为中国的“指甲钳大王”,产品占据全国60%的份额。
在当时的中山小榄,乃至中国沿海各地,到处游荡着“梁伯强”,他们是中国田野上无数朵渴望致富的漫漫野花。尽管受到遏制,体制外力量还在上升的通道里,到1982年底,全国工商户已达101万家,与1979年底的10万户相比,整整增长了10倍。春天已经真的到了,尽管没有歌曲里唱的那么浪漫。
【企业史人物】
“大王”如蚁
历史中的人物,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人物,一类是小人物,大人物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小人物体现了历史的真实。温州“八大王”当然该归入小人物,他们被举国通缉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资产超过50万元,在事件之后,他们也大多平凡无奇,重回芸芸众生。
原本以为要被杀头的胡金林,心惊胆战地进牢又懵懵懂懂地被放了出来。获得自由身不久,他就筹划办一个轧钢厂,“温州没有轧钢厂,乐清更没有,现在基本建设急需钢材,我要办一个轧钢厂!”说这段话的时候,他早已忘记了三年前他正是因为与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才遭到打击的,商人从来是经济动物,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商业机会从手指缝中溜走而无动于衷,似乎比杀他们的头还难。那个只有4.5亩地的私人轧钢厂办到1988年难以为继,胡金林远走上海、深圳做生意,最远的地方到过新疆的柴达木盆地,他说,“报纸上说,西部开发是21世纪的曙光,我马上想到可以去撞撞运气。”在撞了一鼻子灰回来后,胡金林重拾旧业,开始生产和经销“交流接触器”,这时候柳市的低压电器已赫然成势,胡金林在这里早已算不上什么“大王”了。
“线圈大王”郑祥青当年被抓进去就有点黑色幽默。某日,“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组”车过柳市,看见一幢三层楼高的小白楼颇为醒目,组员们就在车上议论,“这户人家不搞资本主义,能有钱盖这样的楼吗?”第二天,楼主郑祥青就成重点清查对象,工作组抄家时在院子里发现一大堆废弃的电机线圈,他就被指控为“生产伪劣线圈牟取暴利”,“线圈大王”的名号由此圈定。郑祥青被关押半年后放回,将近七八年不敢出门做任何生意。后来他迷上了刚刚时兴起来的电脑,在柳市镇上开过一个小小的电脑培训班。
唯一没有被逮住的“螺丝大王”刘大源倒一直在做螺丝生意。他开在镇上最热闹的前市街的“大源螺丝店”在很多年后成了记者前来拍照的改革样板。他最自豪的事情是,“80年代,我店里的螺丝可是最全的,那时,上海标准件公司都只有两万多种,我有四万多种呢!”后来,国营的上海标准件公司真的被刘大源们冲垮了。
“目录大王”叶建华原本是个拍照个体户,某日,胡金林找到他,请他给自己的电机产品拍一个产品目录,叶受此启发,便专门给柳市镇上的企业拍目录。他很有点推销头脑,在目录册上他都会标上产品的名称和基本数据,还分别标明了“国家价”和“柳市价”,那些对电器一窍不通的经销员跑到各地,一拿出这个目录册就一目了然了。他做这个生意,竟名列“八大王”之一而被判刑关了一年半。出狱后,叶建华再不敢干这生意,于是开照相馆、开广告公司、开汽车修理厂,“目录大王”终成前尘旧事。
年纪最轻却坐牢时间最长的是“矿灯大王”程步青,他被公审判刑后,举家在柳市已无法立足,其父母兄妹被迫流离他乡。程步青出狱后,便去了上海做生意,后不知所终。“合同大王”李方平跟程的遭遇很相近,他被关了四个月后放回,从此远走上海,后来侨居加拿大。“旧货大王”王迈仟,在1995年病死于肝癌,时年50岁。
“八大王”中,日后稍有成就的是“电器大王”郑元忠。他被全国通缉后亡命天涯,在1983年9月终于被公安捕获,第二年的3月无罪释放。出狱后,他重操旧业,办了一家开关厂。20世纪90年代初,不惑之年的郑元忠又到温州大学读国际贸易专业,成了温州大学年纪最大的学生。毕业后,他突然转做服装行业,创办“庄吉”服装有限公司,并请动香港明星吕良伟做品牌代言,这家公司后来成为温州服饰业中较成规模的一家。日后评选“温州改革风云人物”,郑元忠便总是以“八大王”的代表而名列其中。
“八大王事件”在1982年前后举国知名,臭不可闻,一度压得温州民营企业抬不起头。1984年,时任温州市委书记的袁芳烈深感,“八大王案不翻,温州经济搞活无望”。他组织联合调查组,对全部案卷进行复查,得出结论是,“除了一些轻微的偷漏税外,八大王的所作所为符合中央精神”。
沧海横流,历史从来浩荡向前。“八大王”身份渺小,命运如蚁,举重若轻的“符合中央精神”六字似乎已算是还了他们一个公道。( 连载之一:1978 中国回来了 (一)春江水暖鸭先知 一批像柳传志这样的人“春江水暖鸭先知” 我流浪儿般地赤着双脚走来,
深感到途程上顽石棱角的坚硬,
再加上那一丛丛拦路的荆棘,
使我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痕。
—食指:《热爱生命》,1978年
1978年11月27日,中国科学院计算所34岁的工程技术员柳传志按时上班,走进办公室前他先到传达室拎了一把热水瓶,跟老保安开了几句玩笑,然后从写着自己名字的信格里取出了当日的《人民日报》,一般来说他整个上午都将在读报中度过。20多年后,他回忆说:
“记得1978年,我第一次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关于如何养牛的文章,让我激动不已。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报纸一登就全是革命,全是斗争,全是社论。在当时养鸡、种菜全被看成是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割掉的,而《人民日报》竟然登载养牛的文章,气候真是要变了!” 从现在查阅的资料看,日后创办了赫赫有名的联想集团的柳传志可能有点记忆上的差失。因为在已经泛黄的1978年的《人民日报》中,并没有如何养牛的文章,而有一篇科学养猪的新闻。在这天报纸的第三版上,有一篇长篇报道是“群众创造了加快养猪事业的经验”,上面细致地介绍了广西和北京通县如何提高养猪效益的新办法,如“交售一头可自宰一头”、“实行公有分养的新办法”等等。柳传志看到的应该是这一篇新闻稿。
不过,是养牛还是养猪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举国之内,确有一批像柳传志这样的人“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们在这个寒意料峭的早冬,感觉到了季节和时代的变迁。
在中国现代史上,1978年是一个十分微妙和关键性的年代。尽管在此前两年,执行极左政治路线的“四人帮”已经被打倒,但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层中的某些人提出“两个凡是”的政治主张,在政治和经济两大领域实行意识形态化的治理。刚刚复出的老一辈领导人邓小平则试图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推进中国的命运变革。
1978年1月14日,南京大学教师胡福明突然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人是《光明日报》编辑王强华,此前半年,胡曾经写了一篇文章投寄该报,在很久没有收到回复后,他已经对此不存幻想。王的突然来信让他非常意外。胡福明回忆说:“王强华在来信中寄来一份清样,那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清样。信我还都保存着,大概意思是说,这篇文章的意思你要讲什么我们是清楚的,我们是要用它的,希望快点修改一下寄来。就是提了一条建议,希望把道理讲得完整一点,不要使人产生马克思主义过时了的感觉。从此以后,我们的稿子来来往往了好几个来回,我把修改了的寄给他,他隔了几天把稿子修改了再寄给我。那么后来呢,又有一封来信不同了,调子又变化了,让我要写得更鲜明一点,要更有针对性、要更有批判力,跟前面的调子又变化了。” 5月11日,《光明日报》刊登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当日,新华社转发了这篇文章,第二天《人民日报》全文转载。这可以被视为当年度中国最重要的政治宣言。在文章结尾,作者勇敢地宣称:“凡是有超越于实践并自奉为绝对的‘禁区’的地方,就没有科学,就没有真正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而只有蒙昧主义、唯心主义、文化专制主义。”文章的发表在当时沉闷窒息的中国社会引起了巨大反响,在思想较为保守的东北和上海等地,“斥其砍旗”、“违反中央精神和反对毛泽东思想”等讨伐之声隆隆四起。胡福明在看到报纸后,回家对妻子说:“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我准备要坐牢。”妻子说:“我要么陪你一起坐牢,要么天天送饭到你出牢。” 5月19日,邓小平在接见文化部核心领导小组负责人时谈及此文,认为文章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后来他又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再次以此文为题,严厉批评了教条主义,号召“打破精神枷锁,使我们的思想来一个大解放”,指出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是非常有必要。
这场关于真理检验标准的大讨论影响了中国改革的整个进程。在思想基础上,它彻底摧毁了“两个凡是”的政治原则,倡导一种全新的实践主义理论。而在经济变革中,它试图建立一种全新的思想基础和商业伦理。直到30年后,我们仍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这一思想对中国改革的影响。在日后的几年里,它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及“稳定压倒一切”等政治格言一脉相通,分别从方法论、战略目标和成长边界三方面进行了清晰的表述,从而构成了中国的改革文化和三大思想基石。可以说,日后中国企业及其他事业的发展,折冲百回,曲线前行,都以此为最根本的起点和边界。
这一年底,也就是柳传志读报后的20多天,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在这次大会上,形成了以邓小平为核心的第二代中央领导集体。全会做出了将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的决定。而就全会召开前后,中共北京市委宣布“四·五”天安门运动①
完全是革命行动。与此同时,中共中央为彭德怀、陶铸等在“文革”中蒙受冤屈的政治家平反并召开追悼会。此后两年中,全国300多万干部群众获得平反,55万“右派”得到改正,至此,“拨乱反正的历史任务”基本完成,中国的发展主轴自此全面转变。 (二)文学青年王石27岁 一位叫王石的27岁文学青年 在这一部企业史的前半段中,如果要有一个“主角”的话,那他就应该是邓小平。
客观地说,邓小平奠定了中国变革的思想基础,并在他掌控的时间里主导了整场变革的节奏。这个小个子的四川人有着惊人的坚忍和洞察一切的政治决断力。据与他亲近的人回忆,当面临重大决定时,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默默地抽熊猫牌香烟。当他做出某种决策后,却很少有人能够变更它。法国思想家、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伯格森曾说:“说社会的进步是由于历史某个时期的社会思想条件自然而然发生的,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它实际只是在这个社会已经下定决心进行实验之后才一蹴而就的。这就是说,这个社会必须要自信,或无论怎样要允许自己受到震撼,而这种震撼始终是由某个人来赋予的。”邓小平无疑就是伯格森所谓的“某个人”。
1978年,是邓小平真正主导中国命运的元年。在该年3月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他当选为政协主席。
在当上政协主席后,邓小平主持的第一个大会是随后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在大会上,他出人意料地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在这个大会上,国家领导人承认,中国在许多方面落后于世界水平15到20年,同时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科学发展计划,确定了108个项目作为全国科技研究的攻关重点,而其目的是“到本世纪末赶上或超过世界水平”。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一并不切实的目标并没有完全实现。不过在当时它确乎让全中国为之一振,所有的人仿佛都听到了时代火车转换轨道的尖利声响。当年,共有6 000人参加了这次科学大会,其中仅有150多人在35岁以下。在大会的后排,坐着一位名叫任正非的33岁的青年人,他是解放军派来的代表,他因为刚刚获得了全军技术成果一等奖而意外地得此殊荣,此刻他正在为父亲的平反以及自己能否入党而发愁,而他不会料到的是,再过十年他将漂泊到南方的深圳,以微不足道的两万元创办一家叫做华为的电子公司,然后,这家公司将以其严苛的军事化管理和犀利的底价战略迅速崛起,并让全世界的同行们深感头痛。
科学大会后,国家在科研和教育方面的改革速度明显加快了。4月,教育部决定恢复和增设55所高等院校,其中包括著名的暨南大学等。很快,恢复全国统一高考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事实上,高考制度在此前的1977年已经部分恢复,而全国性高考的正式举行则是在1978年。从这年起,高校招生恢复全国统一考试,由教育部组织命题,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组织考试、评卷和在当地招生院校的录取工作。文科考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和外语;理科考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外语。外语考试的语种为英、俄、日、法、德、西班牙、阿拉伯语,考试成绩暂不记入总分,作为录取的参考。没有学过上述语种的可以免试。报考外语院校或专业的,还须加试口语;外语笔试成绩记入总分,数学成绩作为参考。根据邓小平的批示,“在公布参加体检名单的同时,公布全体考生的各科考试成绩。公布的方法,由县(区)招生委员会通知考生所在单位分别转告本人。”公布考生成绩,是提高招生考试过程的公开、透明程度的重要举措,对于转变社会风气,杜绝“走后门”和徇私舞弊等不正之风,发挥了重大作用。
有数据显示,第一批报名高考的考生就多达580万,远远超过高校的招生计划。扩招成为全国上下一致的呼声。北京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毛祖桓回忆说,“扩招也是临时决定的,当时一开始就让各个学校报,每个学校能招多少人,就这样报了一下,这么定了分数线。那年考得好的学生还比较多,因为是多少届的人压在一起来考大学,所以最后,我记得当时是林乎加当北京市市长,北京就率先扩招,原来比如说330分、340分才过线,后来就说300分以上都可以上大学,一下子就增加了至少是三分之一强、二分之一弱的样子,这个比例还是很大的。后来天津、上海等大城市跟进,造成了第二次扩招的态势。” 教育部公布的数据是,1978年全国高考610万人报考,录取40.2万人。翻阅这一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语文试卷”,第一部分是给一段文字加上标点符号,而第一题就跟经济有关:
(1)实现机械化要靠人的思想革命化有了革命化才有机械化机械化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要经过一番艰苦奋战才能成功要把揭批四人帮的斗争进行到底要肃清他们的流毒促进人们的思想革命化一个软懒散的领导班子是挑不起这付重担的。
这是当时最主流的价值观:思想的解放和对左倾的、僵化教条主义的余毒肃清是经济进步最首要的前提。从这里,后来的人们可以发现,在1978年,追求经济成长是一个多么让人战战兢兢的事业。
龙门陡开,江鲫飞跃。积压了十多年的人才狂潮一旦喷涌,40余万人众里怎么可能没有龙虎之士。
在辽宁,沈阳铁路局当工人的马蔚华考入吉林大学经济系国民经济管理专业,11年后他出任招商银行总行行长;杭州出生的张征宇考上了北京工业学院(后更名为北京理工大学),他一直读到博士毕业,1987年自创公司,后来做出第一代PDA掌上电脑“商务通”;北京176中学的青年老师段永基考上北京航空学院(后更多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研究生,6年后创办四通公司,后来成为北京中关村的风云人物。在四川,刘永行三兄弟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都上了分数线但是因为“出身成分”不好而没有被录取,兄弟三个一怒之下办起了一个小小的养殖场,20年后他们成为当时的“中国首富”。
跟全国所有的大学一样,广州的华南工学院(1988年改名为华南理工大学)也迎来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无线电班的教室里济济一堂,学生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彼此。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已经40岁,最小的只有18岁,其中,三个年纪相近的同学很要好,最小的陈伟荣,来自广东罗定县,还有两个比他大一岁多的黄宏生和李东生分别来自海南五指山和惠州。他们的同学后来回忆说:“黄宏生最老成,是全班的老大哥,在学校里没有少照顾他的学弟们。黄宏生是穿着露出大脚指的解放鞋走进教室的,他是班长,在校的四年时间他几乎全部泡在了图书馆。李东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性格很内向,平时不太爱和其他同学玩,特别是见到女生还会脸红,因此一些女同学毕业时还不太叫得清他的名字。”这三个人,日后分别创办了康佳、创维和TCL三家彩电公司。极盛之时,这三家公司的彩电产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40%。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像段永基和李东生们那么幸运。
在湖南长沙,坐了十年监狱的杨曦光回家了。他是在1968年2月,被作为重要“钦犯”而被捕入狱的,当年,21岁的他因为写了洋洋万言的《中国往何处去》,而被极左的“文革”领导人康生三次点名,判刑十年。出狱之后,杨曦光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虽有几名专家看中他的才能,但终因“政审”不合格,未能录取。直到两年后,经他四处上告奔波,时任中央书记处总书记的胡耀邦对他的冤案亲自批示中央组织部,杨曦光的问题要由法院依法处理,他才恢复了“政治的清白”。此后,他用乳名“杨小凯”再考社科院研究生,并终于成为当代中国最有人文批判精神的经济学家。(有意思的是,另一个也因为写了《中国往何处去》的四川万县人牟其中要等到1979年12月31日才能出狱。他没有去考大学,却办起了一个销售部,以后的10多年里,他由“中国首富”而成“中国首骗”。2004年,皈依基督教的杨小凯去世,牟其中则在1999年又被关进了监狱。)
在内蒙古,一个叫牛根生的青年遭遇父丧。他是一个苦孩子,生下来一个月就从乡下被卖到了城里,据说仅值50元钱。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因为收养他的人是养牛的所以让他姓了牛,他的养父从抗美援朝结束后开始一共养了28年牛,他便是在牛群中长大的。那一年,养父去世了,牛根生抹干眼泪,接过牛鞭继续养牛。五年后,牛根生到了一家“回民奶制品厂”当刷瓶工,在那里他一干就是16年,然后便创办了蒙牛集团,它后来成了中国最大的奶制品公司。
在温州,13岁的南存辉因贫穷而不得不辍学,他成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补鞋匠,对那段日子他一生记忆深刻,“补鞋稍不留神,锥子就会深深地扎入手指中,鲜血顿时涌出。只好用片破纸包上伤口,含泪继续为客人补好鞋。那阵子,我每天赚的钱都比同行多,我就凭自己的速度快,修得用功一点,质量可靠一点。”6年后,这位修鞋匠在一个破屋子里建起了作坊式的开关厂。20年后,他创办的正泰集团成为中国最大的私营公司之一。
在南方小镇深圳,一位叫王石的27岁文学青年正枕着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大卫·科波菲尔》,睡在建筑工地的竹棚里。他在后来的自传中写道:
1978年4月的深圳,怒放的木棉花已经凋谢了。路轨旁抛扔着死猪,绿头苍蝇嗡嗡起舞;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气。我正在深圳笋岗北站检疫消毒库现场指导给排水工程施工。内地各省市通过铁路出口到香港的鲜活商品运到深圳,集中到笋岗北站编组检疫,再启运过罗湖桥。运输途中发病或死亡的牲畜、变质的水果蔬菜要在这里检验清除。
我之所以到深圳,是由于1977年我从兰州铁道学院毕业时,被分配到广州铁路局工程五段,担任给排水技术员,工资每月42元。工程五段主要负责北至广东与湖南交界的坪石,南至深圳罗湖桥头路段××公里的沿线土建工程项目。在这一管辖路段,经常几个工程项目同时展开,1978年我们接手了笋岗北站消毒库项目。那个时代,深圳还属边防禁区,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来的。
施工空暇去了趟沙头角:一条弯曲的石板窄街,路中间一块界碑,冷冷清清的。界碑不能越过,中方一侧仅有的两间店铺里摆放着极普通的日用杂货。
笋岗北站施工现场十分简陋。睡觉休息的临时宿舍搭建在铁路边。三十几号人挤住在竹席搭建的工棚里。双层铁架床,我选择住在上铺,挂上蚊帐,钻进去,编制工程进程表、决算表,看书,睡觉。广东蚊子专欺负外省人,被叮咬的部位红肿起疙瘩,痒疼难忍。挂蚊帐防蚊叮,还防苍蝇的困扰;晾衣裳的绳子或灯绳上随时被苍蝇占据,密密麻麻的,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
工作之余,我总会捧着一本书,在晚饭后独自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做读书笔记,直至凌晨;节假日则去上英语课。一次周末,广州友谊剧院听音乐会:香港小提琴演奏家刘元生先生与广州乐团联袂演奏“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我太喜欢这首爱情至上的协奏曲,所以演出结束后还跑到后台向演奏者祝贺,刘先生送我一盘个人演奏的“梁祝”协奏曲录音带。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刘先生会成为我到深圳创建万科的生意伙伴、上市之后的大股东之一。
……工程继续着。我盼望尽早结束工程,远离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 (三)中国企业的景象 外国人眼中1978年的中国企业的景象 1978年的中国企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也许我们从外国人眼中能看得更真切一点。
1978年7月28日的《华盛顿邮报》上,刊登了记者杰伊·马修斯发表的一篇中国工厂观察记。不知道通过怎样的程序,他被破天荒地允许参观桂林的一家国营工厂。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中国各地似乎放宽了海外记者采访考察中国企业的审批。因而,在各家国际媒体上,人们读到了多篇充满陌生感的目击记。在这篇题为《尽管宣布要对工厂进行改革,工作仍然松松垮垮》的报道中,马修斯写道:
同中国大多数工厂的情况一样,桂林丝厂的工人看来并不是干劲十足的。就业保障、退休金保证以及其他一些好处促使中学毕业生拼命挤进工厂去工作。因此,许多人都挤进了本来就已经过多的工人行列。生产线上工人过多使工人长时间地闲着。当我走进一个车间的时候,有三名女工正在同旁边桌上的另外在名女工聊天。我一进去,她们就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交叉着双手坐在那里,好奇地朝我张望。在我逗留的几分钟里,只有一个女工干了活,而没有一个女工说得清楚她们的生产定额是多少。
中国工人把他们的工作看成是一种权利,而不是一种机会。工厂管理人员对于工人阶级中的成员不敢压制。在这种企业里,工人的身份是可以世袭的,当一名工人退休时,他或她可以送一个子女到这家工厂工作。桂林丝厂有2 500多名工人,从来没有解雇过一个人。
这家工厂的革委会主任谢广之(音)告诉记者,去年,全厂85%以上的工人都增加了少量的工资,对很多人来说,是10~20年来第一次增加工资。由于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增加了工资,所以这次加工资没有起到明显的刺激作用。从今年开始,工厂开始对一些劳动好的工人给予少量的奖金,一季度的奖金不超过1.75美元。
最后,马修斯断言,“这种松松垮垮的工作态度,仍然是妨碍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实现现代化的一个主要障碍”。
最具有戏剧性的企业考察出现在中国中部。一位日本记者在重庆炼钢厂发现了一台140多年前的机器。这家年产30万吨原钢的工厂,使用的机械设备全都是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其中,140多年前英国制造的蒸汽式轧钢机竟然还在使用。那位记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指着机器上的出厂标板问厂长,“这是不是把年代搞错了?”厂长的回答是,“没有错,因为质量好,所以一直在用。” 在1978年8月28日的《日本经济新闻》上,该报驻北京记者冈田发表了一篇题为“中国的飞机老是停航”的观察记:
中国正在发展国内的交通事业,但是民航依然不可靠。首先是时刻表不可信,在一角钱一份的中国民航时刻表上,就混杂着“幽灵班机”。例如,在时刻表第25页上写着每天有去哈尔滨的班机,早晨8点15分从北京起飞。但是,实际上星期四和星期日都没有班机。我到窗口问是什么理由。回答是:“哎呀,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从什么时候改了吧。”乘上飞机后又怎么样呢?无法保证能按时飞到目的地。这次从北京去哈尔滨,起飞就晚了一个小时,在沈阳停留又耽搁了四小时,好不容易到长春转机,又宣布“因为哈尔滨在下雨,今天的班机取消”。只好在长春住了一夜,第二天竟还是“今天停航”。到了哈尔滨,我才知道原因,原来哈尔滨机场没有水泥地面的跑道,飞机是在草原上咕噜咕噜地滑行。难怪一下雨,就必须得停航了。
同样是在8月,一位名叫伊莱·布罗德的美国房屋建造商参观了北京、广州等五个城市,他对合众国际社记者谈到了对中国的观感,“我看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发达国家”。“中国人用黏土和稻草做砖,但也使用一部分预制混凝土板来建房。中国的住房是原始的,建成后的质量很粗糙,但非常讲实用。往往一个两居室的房子里要住四代人,从80岁的曾祖母到小孩。”同时,伊莱·布罗德也感觉到了刚刚开始发生的变化:“我所到之处,他们都在换自来水管。一些新的工业区正开始建造,不过我没有看到什么污染控制的措施。” 《读卖新闻》驻香港记者松永二日也对中国企业的落后深为惊讶。这年6月,他参观了上海的一家集成电路工厂,他写道,“日本的集成电路工厂干净得一点灰尘也没有。相比之下,上海这家工厂简直像是马路工厂。工厂方面说,产品一多半不合格,卖不出去。”他还观察到,长期的政治斗争,学校停止招生,使得中国工厂的基础人才极度空乏。他举例说,上海内燃机研究所的31名技师,平均年龄是56岁。
在上海闵行的一间机电工厂中,松永看到了一条标语,“看谁先到达目标”。这家工厂开始对超额完成指标的工人实行奖励,每月的奖金分成三元、五元和七元三个等级。松永问了一个问题,“有没有送还奖金,仍然努力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工人?”工厂负责人明确地回答,“没有。” 在经历了这一些观察之后,松永预言中国即将开始一场新的经济革命。在10月3日的一篇述评中,他直截了当地宣称,“进入建国30年的中国今后的课题是,实行高速经济增长政策,把中国建成一个强大的经济大国”。而中国正在采取的办法则是,“在再度复职的邓小平领导下,设法加强同外国—以西方发达的工业国家为中心—的经济关系,在国内则推行讲究能力和效率的路线”。
松永试图用事实来证明他的观察,“中国的领导人已经意识到,靠上海那家老工厂是不可能迅速实现现代化的,因此必须下决心引进外国的先进技术。近来,中国加强同外国的经济关系的活动令人目瞪口呆。到今年9月为止,中国派出党政领导人到31个国家访问,并且接待了15个国家的政府领导人。而它们绝大多数是以前的敌人—西欧发达国家。不言而喻,这种门户开放政策的目的在于引进先进技术。” 应该说松永的观察是很精准的。1978年,除了主要领导人频频出访之外,中国政府还做了一些动作,它们在当时似乎并没有引发联想,然而在后来的研究者眼中却绝非巧合。这一年的7月3日,中国政府停止对越南的援助,13日又宣布停止对阿尔巴尼亚的一切技术和经济援助,10月23日,《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生效,12月16日,中美发布建交联合公报。
一疏一近,貌似毫不相干,其实却不难看出内在的某种抉择:摆脱意识形态的纠缠,以经济发展为主轴,悄悄向发达国家靠拢的发展主导型战略已经开始发酵。 (四)香港商人李嘉诚 在这一年的天安门国庆典礼上,出现了一个名叫李嘉诚的香港商人。他穿着一件紧身的蓝色中山装,不无局促地站在一大堆也同样穿着中山装的中央干部身边,天安门广场是那么的大,让这个从小岛上来的潮汕人很有点不习惯。从11岁离开大陆,这是他40年来第一次回乡,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被大陆媒体批评的万恶的资本家,现在他已经成了被尊重的客人。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到,再过20年,他将在距离天安门一公里远的地方盖起一个庞大的、超现代的东方广场。他是受到邓小平的亲自邀请,来参加国庆观礼的。来之前,他给自己定了“八字戒律”—“少出风头,不谈政治。” 回到香港,李嘉诚当即决定,在家乡潮州市捐建14栋“群众公寓”,他在给家乡人的信中写道:“念及乡间民房缺乏之严重情况,颇为系怀。故有考虑对地方上该项计划予以适当的支持。”他要求家乡媒体不要对此做任何的宣传。有一个与此相关的细节是,两年后,“群众公寓”建成,搬进新房的人们将一副自撰的春联贴在了门上,曰:“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李嘉诚。”此联很快被记者写成“内参”上报到中央,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李嘉诚不惹政治,却防不了政治来惹他。
在李嘉诚从香港来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前的4个月,36岁的荣智健随身携带着简单行装和单程通行证,远离家人,告别妻儿,从北京来到了香港。到码头来迎接他的,是他的两个堂兄弟,荣智谦、荣智鑫。显赫百年的荣家第四代终于在一个潮湿的夏天又聚在了一起。
无锡荣家,兴于清末民初,靠办印染工厂起家,是江浙沿海一带显赫的商贾大户,最鼎盛时,荣家几乎掌控了中国纺织产业的大半壁江山。1949年之后,荣家一直是共产党的坚定拥护者,1953年,党中央有计划地实验公私合营计划,在荣家第三代掌门人荣毅仁的积极倡导下,他所持股的广州第二纺织厂成为全国第一家递交公私合营申请书的私营工厂,起了全国性的示范和宣传作用,毛泽东因此赞许荣家为“民族资本家的首户”。三年后,全国公私合营计划临近收尾,在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荣毅仁作为工商界报喜队代表,向毛泽东、刘少奇等报喜,这一天标志着“全国范围内基本上完成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1957年,41岁的荣毅仁当上了上海市副市长,后来还曾兼任纺织部副部长。
“文革”期间,荣毅仁靠边站,没有少吃苦头,他的食指被红卫兵打断,好几年一直在全国工商联机关食堂的锅炉房运煤和打扫工商联机关的所有厕所。他的儿子荣智健被流放到四川凉山的一个水电站当抬土工。“四人帮”下台后,邓小平复出,荣毅仁也随即翻身,在1978年2月召开的五届政协会议上,邓小平被选为全国政协主席,荣毅仁当选为副主席。
政治上尽管重焕光芒,而荣家资产在大陆却已分文不存。此时已回到北京的荣智健无所事事,他对科研和政治均无兴趣,于是南下香港成了最好的一个抉择,在那里,一群解放前逃亡在外的荣家子弟尽管不复祖辈的荣耀,却也依然固守家业。行前,荣毅仁盘算良久,记得当年他父亲在香港开办了数家纺织厂,其中的股息和分红30多年一直未动,荣智健在父亲的授意下一一结算,竟得一笔不菲的资金,这成了他闯荡香江的资本。世家子弟毕竟不比寻常,其起点自当高人一筹。12月,他与两个堂兄弟合股的爱卡电子厂开业了,总股本100万元港币,三人各占1/3股份,一开始的业务是将香港的廉价电子表、收音机、电子钟等向大陆贩卖,在当时,获准“大陆贩卖权”几乎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特权。3年后,这家背景深厚的小电子厂被美国的Fitelec公司以1 200万美元高价收购。荣家财技一试即灵,果然非同凡响。荣智健日后资产曾一度攀上“中国首富”的宝座,其渊源由来当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
与只身闯香港的儿子相比,当上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荣毅仁鏖战大陆。他提笔向邓小平建议,“从国外吸引资金,引进先进技术,似有必要设立国际信托投资公司,集中统一吸收国外投资,按照国家计划,投资人意愿,投入国家建设”。在荣毅仁的提案中,即将创办的公司名为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简称中信(CITIC)。此议当即得到邓的认可,其他领导人也颇为赞许。1979年,中信公司正式成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它扮演了中国引进国际资本的中介角色。
在国内成功地掀起了“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思想热浪之后,1978年10月22日,邓小平出访日本。在此次访问中,走访日本公司是他出行的重要事项之一。这位早年曾经留学法国,在印刷厂当过工人的中国领导人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走进过资本主义的工厂了。这一次,他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参观,而是在举手投足间一次次地表达出自己的深意。
他先是参观了东京的新日铁公司和日产汽车公司。在日产的一个汽车厂里,他真正领略了“现代化”的生产线在大阪考察时,他专程去了松下电器公司的茨木工厂,在那里,翘首等待他的是另一位亚洲传奇人物,松下公司创始人、被尊称为“日本经营之神”的83岁的松下幸之助。
随行的新华社记者在报道中描述道:日本朋友向邓副总理介绍了松下电器公司生产各种电视机的概况。从1952年生产第一台电视机以来,截至1978年3月,这家公司已经生产了5 000台电视机。邓副总理走进生产车间,参观了电视机组装生产线、自动插件装置以及检查成品等生产工序。离开车间后,邓副总理被邀请来到一间展览室,日本朋友向邓副总理介绍了陈列在这里的双画面电视、高速传真机、汉字编排装置、录像机、录像唱片、立体声唱机以及微波炉等产品。邓副总理在讲话中说,在中国四个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电子工业、电子仪表和自动化等都是必需的。《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和生效,使两国的友好合作可以更加广阔地在多方面进行下去。邓副总理应主人的要求,在这家工厂的纪念册上题词:“中日友好前程似锦”。
邓小平对松下的此次考察,给83岁高龄的松下幸之助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促使老人开始思考松下公司的中国攻略。在第二年,松下幸之助飞访中国,成为访问新中国的第一位国际级企业家,松下公司与中国政府签订了“技术协作第一号”协议,向上海灯泡厂提供黑白显像管成套设备,通过国际交流基金向北京大学、复旦大学赠送价值1.2亿日元的设备,松下公司的北京事务所随之开设。松下公司的率先进入中国,起到了巨大的示范效应,其他日本公司纷涌而至,在其后的10年间,日本公司成为第一批中国市场的外来拓荒者。
前日本驻华大使中江要介在《邓小平让中国富起来》的回忆文章中,记录了邓小平访日的另一个细节:中江在陪同途中问邓小平对日本的什么感兴趣,邓小平说中国老百姓冬天使用煤球,时常发生一氧化碳中毒的事情,他想知道日本有没有不产生一氧化碳的煤球。
访日之后,邓小平旋访新加坡。李光耀在《李光耀回忆录:1965~2000》一书中回忆了这段经历。李光耀对邓小平印象深刻,以致他在书中写道:“邓小平是我所见过的领导人当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尽管他只有五英尺高,却是人中之杰。虽已年届74岁,在面对不愉快的现实时,他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想法。” 出乎李光耀预料的是,邓小平对新加坡的经济制度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邓小平离开几个星期后,有人把北京《人民日报》刊登的有关新加坡的文章拿给我看。报道的路线改变了,纷纷把新加坡形容为一个花园城市。说这里的绿化、公共住房和旅游业都值得考察研究。我们不再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邓小平在第二年的一次演讲中说:‘我到新加坡去考察他们怎么利用外资。新加坡从外国人所设的工厂中获益。首先,外国企业根据净利所交的35%税额归国家所有;第二,劳动收入都归工人;第三,外国投资带动了服务业。这些都是国家的收入。’他在1978年所看到的新加坡,为中国人要争取的最基本的成就提供了一个参考标准。” 这些细节,在1978年的新闻报道中被淹没,人们只关注和称颂邓小平出访的种种政治意义,却没有发现他其实已经在为中国日后的经济制度改革汲取经验。邓小平是一个深思而慎行的人,当他提出某一个主张的时候,便表明他已经对此深思熟虑。在年底的一次中央工作会议上,邓小平突然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让一部分城市先富起来”。他当时一口气列举了十来个城市,第一个就是深圳。
当时在座做记录的经济学家于光远回忆说,邓小平提到的是“深圳”,而不是人们常说的“宝安”,还列举了为什么深圳可以先富起来的理由,可见邓小平注意深圳很久了,而且进行了深入的思考。1979年3月,深圳经济特区成立。
1978年底,美国《时代周刊》将邓小平评为“《时代》年度人物”。这家在国际上影响重大的周刊用整整48页的系列文章介绍了年度人物邓小平和打开大门的中国,其开篇之作的标题是:“新中国的梦想家”(Visionary of a New China)。( (五)分田到户搞包干 宁愿坐牢杀头,也要分田到户搞包干 1978年,中国最重大的经济事件并不发生在城市里,而是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乡村。这在即将开始的30年里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日后更多改变中国变革命运的事件都是没有预谋的,都是在很偏僻的地方、由一些很平凡的小人物所意外引爆的。
这年11月24日晚上,在安徽省凤阳县小岗生产队的一间破草屋里,18个衣衫老旧、面色饥黄的农民,借助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面对一张契约,一个个神情紧张地按下血红的指印,并人人发誓:宁愿坐牢杀头,也要分田到户搞包干。这份后来存于中国革命博物馆的大包干契约,被认为是中国农村改革的“第一枪”。
在1978年以前,已经实行了20多年的人民公社制度把全国农民牢牢地拴在土地上,“大锅饭”的弊端毕现无疑,农业效率的低下到了让农民无法生存的地步。小岗村是远近闻名的“三靠村”—“吃粮靠返销,用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每年秋收后几乎家家外出讨饭。1978年的安徽,从春季就出现了旱情,全省夏粮大减产。小岗村的农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逼到了包产到户的这一条路上。包干制竟十分灵验,第二年小岗村就实现了大丰收,第一次向国家交了公粮,还了贷款。在当时的安徽省委书记万里的强力主持下,小岗村的大包干经验一夜之间在安徽全境遍地推广。此后,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命名的中国农村改革迅速蔓延全国,给中国农村带来了举世公认的变化。
包产到户的意义无疑是巨大的。它让中国农民摆脱了遏制劳动积极性的人民公社制度,从而解放了生产力,它的推广在根本上解决了中国的口粮产能问题。而在另一个方面,它让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土地严重缺乏而观念较为领先的东南沿海地带,大量闲散人口开始逃离土地,他们很自然地转而进入工业制造领域寻找生存的机会,这群人的出现直接地诱发了乡镇企业的“意外崛起”。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民间公司的庞然生长,在逻辑根源上也可以从小岗村的那个冬夜开始追寻。
如果说小岗村的包干制是一场革命的话,那么,也是在1978年,距这里数百公里外的江苏省华西村则发生着另一场农村变革,与小岗村不同的是,它是从人民公社的肌体中变异过来的一种集体经济,它代表了另一类、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受到政府认可,并也确实发展了生产力的民间公司模式。
华西村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是“农业学大寨”的全国典型,吴仁宝在这个村里当了创纪录的48年的村党委书记,他既是一个农村基层政权的领导者,同时又是一个乡村公司的企业家,这双重的角色让他在很多时候游刃有余,也在另一些时候,遭遇终极难题。这种欣悲交集的命运将贯穿他整个的变革生涯。
当年,华西村成为全国闻名的“农业学大寨”样板大队,吴仁宝还因此当过所在的江阴县的县委书记,在江浙一带,华西村的地位和风光可比大寨,吴仁宝则赫然是“陈永贵式”的好干部。在1975年10月26日的《人民日报》上,新华社记者还曾用充满激情的笔触描写过华西村:“华西大队认真学大寨十一年,过去粮食亩产超一吨,今年可达2 400斤……吴仁宝同志向自己提出了五项要求……四是百分之八十的力量用于抓农业,百分之十的地方财力用于农业机械化,把各行各业纳入以农业为基础的轨道;五是继续抓好六十四个先进大队,同时帮助六个后进公社赶上去。除此之外,还要建立一万人的理论队伍,一万人的科学技术队伍。他还向全省代表讲了改土治水、作物品种布局、秋肥造田、平整土地的规划,他把自己的蓝图编成了一首诗:九十万人民心向党,七十万亩田成方,六万山地换新装,五业发展六畜旺,社员人人喜洋洋。” 这样的报道充斥了一大串看上去确凿的、闪闪发光的数据,它曾经引得81岁的文学家叶圣陶激动不已,这位江阴人据此写了一首很长的赞美诗,其中有“仁宝同志江阴众,英雄业绩维仔肩,更思举国数千县,孰不能如江阴焉”之句。而在事实上,吴仁宝在高调学大寨的同时,却又干着另一些“见不得人”的工作。早在1969年,他就抽调20人在村里偷偷办起了小五金厂。“当时可千万不能让外面知道,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呢。”后来顶替吴仁宝担任华西村党委书记的他的第四个儿子吴协恩回忆说,“田里红旗飘飘、喇叭声声,检查的同志走了,我们转身也进了工厂。为什么冒险搞工业?因为种田实在挣不到钱。当时全村人拼死拼活,农业总产值24万元,而只用20个人办的小五金厂,三年后就达到了24万元的产值。”1978年,吴仁宝盘点过华西村的家底,共有固定资产100万元,银行存款100万元,另外还存有三年的口粮,这在全国的数千乡村中可谓富甲一时。在当时,一包烟的价格是0.2元,整个江阴县的工农业总产值也仅仅数亿元而已。
就这样,吴仁宝用一种很特殊的方式改造他的家乡,1978年12月8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的显赫位置再次报道了华西村,题目是《农民热爱这样的社会主义》,同时还配发了“本报评论员”文章《华西的经验说明了什么》,这是当年度这家“中国第一媒体”对全国乡村最高规格的报道。可是,在江苏省和江阴一带,华西被嘲讽为“吹牛大队”,还有一些人给中央写内参,告发“华西村是个假典型”。在这样的风波中,吴仁宝奇迹般地躲过了暗箭,他的“江阴县委书记”在一次举报后被摘掉了,可他在华西村搞的那些小工厂却一直在地下运转。这些不受保护、偷偷摸摸的五金作坊成为了日后燎原中国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胚胎。
我们把视野放得辽阔一点便不难发现,在当时的中国,吴仁宝其实并不孤独。在北方天津静海县蔡公庄的大邱庄,一个叫禹作敏的村党支部书记也在村里偷偷办起了一家冷轧带钢厂。大邱庄是远近闻名的穷村,当地有“宁吃三年糠,有女不嫁大邱庄”的民谣,谁也不会料到十年后这里竟会成为富甲一时的“天下第一村”。而在素来有工业传统的江浙一带,一批小工业作坊—没有人做过确凿的统计,如果我们用“上千个”这个概念应该不会太偏离事实—已经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在浙江,钱塘江畔的萧山县,鲁冠球创办的农机厂已经悄悄度过了它十周年的纪念日。
在这里,我们必须提醒读者一个事实:中国民营公司的成长从一开始就有两个源头,一是华西式的乡村基层政权及其集体企业组织,二是鲁冠球工厂式的自主创业型企业。在日后很长的时间里,吴仁宝和鲁冠球是中国乡镇企业最耀眼的“双子星座”,但是他们的起点却相去甚远,前者始终依托在村级政府的肌体上,而后者的崛起则大半是个人创造。这种差异在一开始并不起眼,甚至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乡镇企业”一直是他们共用的一个概念,直到“企业产权”的归属成为一个问题时,他们的命运才开始向不同的方向飞奔,这自然是1990年之后的话题了。( (六)鲁冠球没有经销指标 鲁冠球推销一进门就被赶了出来,因没有“经销指标” 萧山虽处鱼米之乡的江南,却是江沙冲击出来的小平原,人口众多而地力贫瘠,鲁冠球生来对种地毫无兴趣,他自小流浪乡里,先学打铁,后修自行车,25岁那年,他东借西凑4 000元,带着6个人办起了“宁围公社农机厂”,并自任厂长。宁围是他出生地所在,在他将近50年的职业生涯中,这位日后著名的“中国企业常青树”把公司办到了大洋彼岸,自己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
鲁冠球办厂,可以说真是从一穷二白起家。工厂没有地方买原材料,他蹬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过江到杭州城里,走街串巷地收废旧钢材,有时候就蜷在一些国营大工厂的门外一整天,有厂里不要的废钢管、旧铁线扔出来,就宝贝一样地拣回去。生产什么,也是有上顿没下顿,一开始做了一千把犁刀,跑去向农机公司推销,一进门就被赶了出来,因为他没有“经销指标”。那是一个铁桶般的计划经济年代,生产什么,购买什么,销售什么,都要国家下达指标,指标之外的物品流通便属“非法”。精明的鲁冠球东钻西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活下来的缝隙,那就是为周边公社的农具提供配套生产,如饲料机上的榔头、打板,拖拉机上的尾轮叉,柴油机上的油嘴,要什么做什么。
到1978年,雪球慢慢滚大,鲁冠球的工厂竟已有400号人,年产值300余万元,厂门口挂着“宁围农机厂”、“宁围轴承厂”、“宁围链条厂”、“宁围失蜡铸钢厂”四块牌子,到这一年的秋天,他又挂上了“宁围万向节厂”。四周的农民恐怕没有几个弄得清楚失蜡铸钢、万向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后来人看来,从农作耕地到初级工业化之间,鲁冠球似乎已经在费力地搭建自己的企业基石。
让人犹为惊奇的是,只有初一文化水平、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企业管理知识的鲁冠球在很早就尝试着管理工厂的方法。在1969年建厂之际,他就实行了基本工资制,工人工资额固定,按月出勤结算发放。1971年,他提出了计件(时)工资制,根据工人的劳动量来分配他们的收入。直到七八年后,少数觉醒的国营工厂才小心翼翼地开始试验这种分配制度。“做工厂不能有什么就做什么,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小而专、小而精。”鲁冠球后来说,他从1978年开始考虑一些问题。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他可能是当时8亿中国农民中仅有的几个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人。这一年,在一些企业已经开始悄悄恢复基本工资加奖金的制度,有的还开始尝试计件制。9月,吴敬琏、周叔莲和汪海波发表长篇论文《建立和改进企业基金提成制度》,他们用经济学和政治学的混杂语言十分辛苦地论证,利润考核和提成制度是符合社会主义经济特征的,不是“资本主义的利润挂帅”,在结论上,他们很自然地将那些错误的观点归咎于林彪和“四人帮”:“他们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混在一起,用心险恶地要把我们的企业都变成坐吃山空的官僚衙门。” 1978年的冬天,北京的每一个清晨都给人寒冷的感觉。新华社记者在新闻稿中写道:灰白的太阳终于费力地钻出薄雾,把它那毫无热气的光线投射到这个巨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拥挤的楼房、狭窄的棋盘式街道和蠕动的密集人群中。
如果说,邓小平在年末的访日颇有点“招商”意味的话,那么,欧美的企业主也明显嗅到了中国变革的气息。特别是早在1972年就与中国恢复了正常外交关系的超级大国美国,它那家最著名的公司—可口可乐公司很早就把它的临时办事机构设在王府井街口的北京饭店里。当时在中国主管事务的是可口可乐亚太分部的一个叫亨达的美国中年人,接触过他的人都记得他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12月17日,中美双方发表《中美建交联合公报》,宣布“中美双方商定,自1979年1月1日起,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第二天,亨达与中国粮油集团签署了一份合同,获准向中国出售第一批瓶装可口可乐。根据当时的协议,可口可乐公司获准以补偿贸易的方式及其他支付办法,向中国主要城市和游览区提供可口可乐制罐及罐装设备,在中国设立专厂装罐装瓶,并在中国市场销售。在罐装厂建立之前,从1979年起,由中粮公司采用寄售的方式先行销售可口可乐饮料。合同是在外贸部大院(与北京饭店斜斜相望,仅隔着一条长安街)签订的。外贸部长李强在批复中加了一条:“仅限于在涉外饭店、旅游商店出售。”尽管合作的姿态是审慎和小心翼翼的,但是可口可乐总部显然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水闸一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美国和可口可乐的速度让人嫉妒,似乎没有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不对打开国门的中国感兴趣。当时的国际环境是,美国刚刚从越南战争中抽身,无力再干预其他地区事务;苏联也因为要插手阿富汗而无暇他顾,冷战局势处于低潮。在经济方面,西方国家刚刚从经济萧条中走出,空闲资金较多,急需扩大海外市场。4月,国务院主管经济的副总理谷牧率中国代表团出访欧洲各国,所到之处,官员和商人都表现了愿意同中国发展经济合作的强烈意向。在和法国总统德斯坦会谈时,法国驻华大使对谷牧说,“听说你们要搞120个大项目,我们法国很愿意有所贡献,给我们10个行不行?”在联邦德国,巴符州州长说可以贷款50亿美元给中国,马上可以签字;北威州则表示100亿美元也问题不大。这些资讯都刺激着中国领导人对引进持积极态度,因而形成了加快扩大对外引进的思想。①
6月22日,邓小平找余秋里、谷牧等人的谈话中指出同国外做生意可以做大一点,搞它500亿,形势不可错过,胆子大一点,步子也可以大一点。不要老是议论,看准了就干,从煤矿、有色、石油、电站、电子、军工、交通运输一直到饲料加工厂,都可以尽快开工。②
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事实是,根据邓小平的这段讲话,中央政府曾经策划过一个庞大的10年引资计划,计划引进600亿美元的外资,大大扩大工业、农业、科学技术和武器产品的生产,其中包括了120个大型项目,如矿山、钢铁联合企业和石油化工设备。哈佛大学的中国问题专家费正清日后评论说:“该目标不切实际,一年左右就不得不大幅度降低。许多与国外签订的合同被迫取消或推迟,因为中国缺乏付款能力。”这里隐藏着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改革开放的初年,邓小平曾经尝试用“巨额资本密集投入”的方式来迅速地拯救中国经济,这仍然是一种强有力的国家经济运动,与毛泽东发动群众搞经济的方式不同,邓小平这一次是试图借用资本主义的钱来造“中国大厦”。不过,他的这个浪漫蓝图很快就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在发现这一计划无法实现的第一时间,邓小平就迅速地改变了战略,他开始把重点放在上万家国有企业的改造上,期望通过对它们的放权改造激发出生产的积极性,与此同时,他还在地理位置比较偏远、国有经济实力不强的南方进行特区试验,用窗口效应来吸纳国外资本和技术。
领导人的这种急迫心态,一层层地很快感染到了各级经济干部那里。中国第一次引进外资的热潮在这一年的下半年突然掀起。彭敏在他主编的《当代中国的基本建设》一书中披露,1978年,全年签订了78亿美元的外资引进协议,而其中有一半左右金额是12月20日到年底的短短10天里抢签的合同 (七)封闭自守的经济体 1978年以前,中国是一个封闭自守的经济体 1978年8月,主管汽车行业的第一机械部向美国的通用、福特,日本的丰田、日产,法国的雷诺、雪铁龙,德国的奔驰、大众等著名企业发出邀请电,希望它们能够来考察中国市场。很快,反馈回来了:繁忙的丰田公司以正在和台湾洽商30万辆汽车项目婉拒,傲慢的奔驰公司则说不可能转让技术,除此之外其他公司都表示了兴趣。
第一个来的是美国通用汽车公司。10月21日,通用派出由汤姆斯·墨菲带队的大型访问团来洽谈轿车和重型汽车项目。后来出任副总理的李岚清接待了他们,在这次洽谈中,墨菲第一次提出了“合资”的概念。他说:“你们为什么只同我们谈技术引进,而不谈合资经营(joint venture)?” 李岚清后来对中央电视台记者回忆,尽管中方人员懂得一些英语,知道“joint”是“共同或共担”,“venture”是“风险”,连在一起似乎应当是“共担风险”,但对它的确切含义并不清楚。于是墨菲就让他手下的一位经理向中方人员详细介绍了“joint venture”的含义:就是双方共同投资,“合资经营”企业。这位经理还介绍了合资经营企业的好处,怎样搞合资经营,以及他们与南斯拉夫建立合资经营企业的经验等等。
这位经理介绍以后,墨菲还补充说:“简单地说,合资经营就是把我们的钱包放在一起,合资共同办个企业,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是一种互利的合作方式。若要再说得通俗一点,合资经营就好比‘结婚’,建立一个共同的 ‘家庭’。” 听了这番介绍后,李岚清感到新鲜有趣,会后,李岚清当即将谈判做成简报,上报给国务院和中央政治局,邓小平批示:合资也可以谈。①
有了邓公的批示,第一机械工业部(以下简称“一机部”)与通用的谈判进度立即加快。第二年的3月,一机部组团赴美与通用进行合资经营的谈判。但意外的是,通用的董事会最后竟否决了董事长墨菲的这个合资提议,通用进入中国的步伐戛然而止。这家全球最大的汽车公司要在将近20年后的1997年才在上海打下它的第一根桩。而彼时,德国大众已经在中国赚得盆满钵满了,大众汽车的年销量达到50万辆。
几乎就在通用汽车董事会对中国说“不”的同时,一批德国汽车专家考察上海,他们开始与上海的领导人谈大众汽车合资的项目,这个谈判一直谈了整整十年。中国方面在谈判中唯一的坚持是:大众汽车必须国产化。当时随大众公司来华的一行人中,有一位德国《明镜》周刊的记者,他在考察了手工作坊一般落后的中国厂房后,略带嘲讽地说:“大众汽车将在一个孤岛上生产,并且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配件供应商。中国车间里的葫芦吊、长板凳、橡皮榔头,都是我爷爷辈的生产方式。”当时,几乎每一个到现场考察的德国人都不相信上海汽车制造业能在短期内改变如此落后的现状。他们发现,在中国找不出一家零部件生产企业能与桑塔纳汽车配套,甚至没有一条生产线不需要改造。能用上的,只有轮胎、收音机、喇叭、车外天线和小标牌,而即使把这些零碎的东西全部加起来也只能占到零部件总量的2.7%。
尽管有抱怨和担忧,但是中国接纳世界和世界进入中国的热情却越点越热。
这一年,一切似乎都已经水到渠成:以邓小平为核心的领导层得到了管理国家的领导权;在随后的科学大会上确定了现代化建设的主旋律;在5月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中,启动了一场思想解放的运动,改革的思想取得了主导权;出访日本及一连串的外资谈判,让沉重的国门一点一点地打开;11月,北京市委宣布1976年的“*”是一场革命行动,“文革”期间受到迫害的革命家和群众得到承诺将很快平反。就这样,变革每天都在发生,中国的未来走向似乎日渐清晰,在年底的12月18日到22日,中国当代史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
这次会议的唯一议题是,“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与此相关,全会决定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和“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口号,重新确立了党的组织路线,反对突出宣传个人,审查和解决了历史上的一大批冤假错案和一些重要领导人的功过是非问题。这无疑是一次十分具有象征意义的会议,它意味着从此开始,“政治生活”已不再成为中国老百姓的主要生存方式。中国重新回到了世界和平竞争的大舞台上,这个经历了百年激荡的东方国家将以经济发展的方式走向更远的明天。因而,尽管在两年前,执行极左路线的“四人帮”已经被打倒,但是直到两年后的这一天,中国才真正进入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①
在全会结束的两天后,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在上海开工了。12月24日,日后成为中国钢铁业支柱的宝钢公司在上海北郊的一片海滩上打下了第一块基石,国务院批准国家计委、建委等部门报告,决定从日本引进成套设备,在上海宝山新建一个年产铁650万吨、钢670万吨的大型钢铁厂,总投资214亿元,其中外汇48亿美元,国内投资70亿元人民币。媒体对宝钢的定位是—“我国第一个新型的、现代化的大型钢铁基地”,很显然,它代表了当年度中国政府经济发展和引进外资的最大举措,举国上下对之的期盼可见一斑。
1978年实在是一个如此遥远而模糊的从前。那一年,美国颁布了《破产改革法》,在此之前,即便是这个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在企业破产方面也没有形成系统性的法律阐述(中国将在五年后出现第一家破产企业)。那一年,伟大的微软公司才刚刚两岁,比尔·盖茨决定给自己发工资,他鼓足了勇气对合伙人说,“我今年的年薪绝对不能太低,它应该是1.6万美元”。那一年,福特汽车公司的传奇总裁艾柯卡被亨利·福特出于嫉妒而开除了,时年54岁的他转而受聘于濒临破产边缘的克莱斯勒公司,六年后他竟奇迹般地使其扭亏为盈,并将公司的年盈利提升至令人咋舌的24亿美元,他成了美国英雄,也成了中国企业家最早崇拜的偶像之一。那一年在美国芝加哥,世界上的第一个移动电话通信系统悄然开通了,很多人都不看好这个新技术,谁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全球化信息时代的开端。
1978年的中国与世界,彼此是那么的陌生,而它们各自面对的生活和话题又是那么的遥远。当美国家庭的电视普及率已经超过70%的时候,在一向不苟言笑的《人民日报》上,才第一次出现了与电视机有关的漫画。7月份,在这家报纸上出现了第一个广告,从10月开始,还偶尔会刊登中央电视台的节目预报。政府呼吁人民要节俭办事,特别是看到废弃的水泥包装袋一定要把它回收利用起来。一个北京人到上海,发现当地的书店居然在“开架卖书”,他觉得十分新鲜,便给报社写信,希望在全国推广这种好办法。
“如果在1978年,我们就清楚地知道中国与世界的距离居然差那么远,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追赶的勇气。”日后有人曾经这样小心翼翼地求证。
的确,你会发现,在一开始,中国与世界似乎生存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时空中,它们有完全不同的经济结构、思维方式、话语体系和发展脉络,要找出两者之间的相通点竟是那么的困难。但是渐渐地,你会发现它们开始出现奇妙的逼近,再逼近,许多年后,它们终于真正地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1978年12月26日晚上,西方的圣诞夜—中国大概要过15年才开始有人把这一天当作节日。第一批50名赴美留学的访问学者在夜幕中乘飞机离开了北京,他们年龄最小的32岁,最大的49岁,学期为两年。国务院副总理方毅特别在临行前接见了他们,全国科协主席周培源及教育部副部长李琦亲自到机场把他们送上了飞机。
这是一个开始。据英国《观察家报》披露,中国已请求在下一年度向加拿大、英国、法国、德国和日本分别派出500名留学生,而美国则被希望接纳5 000人。《观察家报》说,“这些年轻人不仅将充分地接触英语,而且要接触一切民主政体下的东西,从炸鱼条到带脏字眼儿的政治评论。他们不久就会认识到,雨果和狄更斯早就死了,他们一直被灌输的那个悲惨景象的英国可能需要重新画了。而这一切,对他们,以及对刚刚打开国门的中国又意味着什么?” 很显然,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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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以前的中国格局可能是最糟糕的局面。” 美国耶鲁大学金融学教授陈志武这样评论说,它在某种意义上是经济学界的一个共识。
1978年之前的中国是十分纯粹的计划经济成长模型。在1952年前后,中国对私人资本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理,所有的私人企业在这段时期内收归国有。此后直到1978年,中国境内所有的企业都为国营或集体所有制企业。所有的物资生产和分配全由国家来调控,当时的年度计划会议要开几个月,担任过国家计划委员会经济综合司司长的朱之鑫回忆说:“那时候搞计划可以说像骡马大会,非常的厉害。你比如说一个煤矿,我采掘多少煤,坑木需要多少要报上来,坑木怎么办呢?我又要去林业部门看它有多少木材,采集这个可以分给煤炭行业多少,然后再到铁路部门跑运输,就这样做计划。”很显然,这是一整套非常严密的计划生态链,它在一个高度集中、全面封闭的体系内运行,全国的企业就像一个个车间,国务院总理相当于厂长,计划委员会则是一个调度室,计划点菜,财政拨款,银行数钱,看上去是那么的井井有条。但是,这种计划经济对效率的排斥和漠视却已经是一件不需要来论证的事情了。
整个国家的产业布局以重工业为绝对优先。在1953~1979年期间,重工业增长相比于轻工业增长的领先系数达到1.47,甚至在一段时期竟高达6.00。出于政治目标和国家生存战略的需要,军工产业被放到了最首要的地位上,钢铁、石油等重工业则与之配套,因此,重工业的产品并非像正常经济的运行体制那样流入国民经济的扩大再生产循环之中,这直接造成了轻工业及国民生活必需品生产的严重短缺。人们购买粮食、日用品等都需要凭限制性的票据供应。
此外,全国企业的布局也很不合理。为了免于在战争中处于被动地位,工业企业并没有被放置在处于经济地理优势的沿海地区,而是采取了放置内地也就是大后方的策略。由于重要的工业企业都被设置在交通成本高昂的山区,并不计经济合理性而分散在广泛的地区,从而丧失了规模优势,使得经济效率非常低下。
在金融体系上,1978年前的中国,只有一家银行,没有保险公司及其他任何金融性企业,国营企业存款和财政存款之和为1 089.9亿元,占银行存款总额的83.8%。国家是储蓄主体,也是投资主体,因而不需要金融中介。国有固定资产投资主要来自财政拨款,银行贷款主要作为流动资金。 1978年以前,中国是一个封闭自守的经济体,与世界经济体系基本“绝缘”。高度集中的经济列车在运行了20多年后,终于在20世纪70年代末陷入了空前的泥潭。从1958年到1978年,20年间中国城镇居民人均收入增长不到4元,农民则不到2.6元,全社会的物资全面紧缺,企业活力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