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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一战华工是无意识的历史推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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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一群华工在过境加拿大集结整训时的场景。

  马骊,法国历史学家、汉学家,法国滨海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政治哲学史、宫廷比较史、一战华工史。著作有《朱元璋的政权与哲学》等。2010年5月,在滨海大学主持了欧洲首次关于一战华工的国际学术会议。2015年1月,《一战华工在法国》中文版出版。
  一战期间,十几万华工怀抱“发财致富”的梦想奔赴法国与英国,为一战出卖苦力。一战结束后,只有几千华工找到工作,继续留在法国,绝大多数华工回到老家,另有一万多人埋骨他乡。这段历史,不仅被欧洲人遗忘,在中国也少有人知。
  作为一名华裔法国学者,马骊研究一战华工显然并非完全出自个人的学术兴趣。2002年,她到法国滨海大学任教,发现附近有大片的华工墓地。由此,她进入了这一学术研究领域。2010年5月,她主持了欧洲首次关于一战华工的国际学术会议,最近出版的《一战华工在法国》,便是这次会议的成果。
  研究 华工大多怀抱“发财梦”参加一战
  新书收录了马骊研究华工招募及输送的文章。1914年7月,“一战”爆发,原先估计会速战速决,却变得漫长而惨烈,协约国一方的法国、英国面临严重的人力短缺问题,战线缺人,后方也急需劳力。“从1915年起,招募中国劳动力的问题已经被摆到议事日程上。”文中,马骊写道。
  与此同时,各主要交战国在中国占有租借地和势力范围,迫使中国做出选择。1914年8月,“日本舰队已开始出现在德国租借地胶州湾海岸之外”,鉴于时局,中国不得不放弃中立政策,最终加入协约国向德国宣战。作为社会名流,梁启超亦在其中奔走,主张参战,希求在“国际上开一新纪元”。
  武装参战的提议被否决后,“以工代兵”成为“最好的做法”。在包括教会的组织动员下,英国、法国共招募14万华工,他们来自十多个省份,其中山东劳工备受青睐,因为身体强壮,“可以干重活”。这些人多是贫困或无地农民,且基本上是文盲,应招赴法,他们怀抱着同一个梦想—“发财致富”。提到出国时的感触,山东劳工樊明修说:“下了太平洋,想起老爹娘;三百大洋卖了命,至死不能回家乡。”
  去法国前,有的招募方与华工签订了合同,条款中有包括“不得参与任何跟战争有关的工程建设”、“有义务保护中国劳工不受任何形式的虐待”等。但是,华工的双脚一踏上法国的领土,合同就地沦为一纸空文,未被遵守;他们主要做搬运、挖战壕、埋葬死者甚至清理炸弹的工作,艰巨而危险。“对华工实行军事管理,如果他们犯了纪律,可能会被枪毙—不应该对工人这样干。”马骊感叹。
  这过程中,赴法“勤工俭学”学生对华工展开援助,同时华工对这些知识分子也产生了积极影响。正是在法国,学生们从华工身上真正了解到中国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当时一般以为他们愚昧、简单,并不是这样,他们会抗议,会保护自己的利益,让人看到了‘群众’的力量”,华工影响了这些学生的政治取向,有的成为共产主义活跃分子。邓小平、周恩来、陈毅等,曾与华工有过接触,或者一起在工厂干过活。“新中国出于这些人之手,我觉得华工对他们的影响很大。”马骊说。
  “一战”结束后,数千华工继续居留法国,成为第一批中国移民,大多数选择回到故土,有一万多人埋骨他乡。
  走访 回国后重操旧业集体沉默
  2010年8月底,马骊前往山东淄博,走访华工后代,在周村—当年一战华工的一个招工点,她的研究得到了佐证。留在法国的华工大多数做了工人,回到老家的华工,除一些人“成为工会头子”之外,绝大多数都重操旧业,“卖烧饼或者纺织,大多又做回了农民”。他们在法国获得的工薪,要么用来赌博玩乐,要么给了家里。“有人说,回来之后爷爷带了很多金条,我觉得是夸张的。”马骊说。
  淄博当地事先联系了一些华工后代,马骊访谈了四十多家,发现一个共同点:“他们的遭遇都一样,为家庭去法国打工,回来以后,大多数人的钱财仍然用于家庭。”与此同时,马骊去华工后代的村子里敲门,随机走访,发现了细节上的差异,比如“没有带金条回来,没有带法国女人回来”,但再次证实了上述发现。
  另一个共同点,则是集体的沉默,“对于在法国的经历,只说是‘打仗啦’,喝了酒后偶尔说飞机、大炮轰轰响,至于生活、工作,他们不细说,大多时候一句不说”。马骊认为,“这段经历给他们造成了很大创伤。”
  孙干是一战华工的代表,去法国之前,他接受新式教育,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和其他奔赴法国的华工不同,他并非迫于生计,而是受到“教育救国”理想的驱使。“孙干在他的笔记里写着,他觉得法国女子非常独立,能顶‘半边天’,在工厂能做男人的活计,包括那些技术性的活计。”马骊说。回国后,孙干和妻子共同办了一所女子学校。
  孙干撰写的笔记题为“欧战华工记”,约10万字,以亲历者的眼光记述一战华工,是极其重要的史料,但长期湮没于民间,直到2009年才首度内部发行。马骊在山东走访时,有人带来一个孙干的笔记本,试图卖给她。“要的是欧元,不是要人民币,因为他知道我是从法国来的。”马骊哈哈大笑。
  除了笔记本,还有人卖汤匙、胸章等—“一看就知道是华工的用品,但我不会买”,马骊希望政府或民间机构能够搜集这些资料。
  交锋 并非“文明的交融”
  孙干开办的女子学校很快被叫停,不仅如此,政府还下达了禁令,严禁开办女子学校。传统的力量如夜幕一般,瞬间吞没了这星星之火。
  还有一些归国华工产生了学习西方的愿望,并付诸实践。张宗方自制西式抽水机、播种机,李荣坤不让自己的三个女儿缠足,还送她们上学,甚至有人受西方社会主义影响,认为中国的土地应该公有,对父辈分给自己的田地不予接管。还有人组织了工会,试图为工人争取权利。
  有学者认为,一战华工促进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如学者、中国和“一战”关系研究专家徐国琦称之为“文明的交融”。“根本没有,没有什么中西交流,这简直是妄想!”马骊驳斥了这一观点:“毕竟是一场战争,这没有文明可言。”在她看来,一战华工只是一群“小人物”,回到国内,仍然是“无声无息的人”,很快被遗忘。
  “……相对于一个历经数千年而固化的古老生活方式来说,还远不足以开一代风气之先,酿成一场社会变革。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归国华工带来的新奇与影响不能不归于沉寂,以至于我们今天必须努力加以钩沉,才能勉强打捞出些许碎片。”探讨一战华工的归国境遇时,研究者张岩写道。
  “一战”结束,华工的故事已讲完,但作为一个群体,被推着登上了历史舞台。在巴黎和会上,14万华工以工代兵援助英法对德战争,是中国作为战胜国出席的重要因素,却没有享受到战胜国应得的利益,反而成为餐桌上刀叉相加的牺牲品—德国在山东的租界被划给了日本。国内随后爆发“五四运动”,最初是一场爱国运动,后来发展为呼吁追求民主、科学,共产主义活跃分子参与进来,此后一发不可收。“华工在他们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改变了中国的历史。”马骊说。
  1988年,法国政府第一次为一战华工竖立纪念碑—由华侨集资而成。英国、法国、美国、比利时包括中国的学者先后投入研究,在多场国际会议的推动下,“一战华工”似乎渐成热门话题。马骊也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自己讨厌的“明星”,纪录片导演、电影制片人纷纷找上门。
  “我希望把注意力放在华工身上,他们被忘记太久了。”马骊摇摇头。在历史研究之外的更广大的范围,遗忘仍在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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