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以后的联想人还能知道创始人是谁,仅此而已”——对话柳传志
本刊记者|王燕青 发自北京 编辑|张欢 联想控股上市对我来说算是收官之作 人物周刊:你说联想控股上市是实现公司愿景的里程碑,为什么这么说?
柳传志:这个里程碑是我们工作中方法论的组成部分。一个公司要发展,就要认真做,一定会有一个愿景,就是要看到更遥远的地方,然后向那个方向挺进。实际情况也是如此,直接就奔愿景做是做不到的,总要一步一步的,连续有几个里程碑。
联想控股现在的愿景是以产业报国为己任,致力于成为一家值得信赖并受人尊重、在多个行业拥有领先企业、在世界范围内具有影响力的国际化投资控股公司。这个愿景其实提得还是很高的,上市只是联想控股实现愿景路上的一座里程碑而已。
1984年,我们开办联想时有过一个愿景,就是能有中国品牌的PC机,根本没有想到说在世界拿第几。因为当时中国的电脑实际上跟国外的相比要差了很多很多,那时候,联想通过了若干步去实现这个理想,也就是后来说的所谓“贸工技”的道路,我们先给外国厂商卖电脑,然后再形成自己的电脑品牌“联想”。这也是分了好几步才能做成的,也算是若干个里程碑之一吧。
后来我们又把自己的愿景挑得更高了,要做全球最好的品牌,甚至要做到全球第一,这些里程碑大都是我主持参与设计的,或者是我主持设计的。如今,联想控股上市这个里程碑也是我主持设计的。未来联想控股后边还会有不同的里程碑,还要不停地往高走,这就要靠联想控股后来的管理团队了。所以,联想控股上市对我来说算是收官之作,从这个角度说,这可能是最后一个。
(摄影 姜晓明)
人物周刊:可以认为这是你人生中的一个巅峰吗?
柳传志:巅峰就是最高点。那这个不能算是,毕竟最高点和最后一个不是一回事。从联想自身的发展来看,我们就做了几件被外界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比如中国科研院所的高科技产业化。从80年代以前,到90年代,科学院大多做的科研都是以论文为主,联想是科学院里边第一个高科技产业化成功的代表,这是有意义的事情。另外中国企业在一个竞争性的市场中能够和国外的巨型企业竞争,并一举击败了对手,这也算是一件有意义的重要事情。还有就是产权机制的改革,在国企中,实现高科技企业产权机制的改革,联想也算是趟出了条路来的。另外还有像联想总结出的一些管理思想和管理理念等等,也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当然引起最大轰动的事情还是联想并购了IBM的PC业务以后,能够成为行业里的老大,这对中国企业而言非常有意义。
(从联想控股)上市到实现我们的愿景,我相信大概顶多完成了百分之四五十,后边可能有更长远、需要付出更多努力的路要走,而要登上后边的巅峰,年轻的同事要比我们以前做得更高、更好才对。
联想控股上市对我而言是最后一个里程碑,但不见得是(巅峰)。应该讲,到此刻,我心里认为最成功的一件事情还是联想集团的PC能成为全球第一。并购(IBM的PC业务)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到目前为止应该是影响最大的一个。
1984年,联想创业的小平房
人物周刊:如果我们把人生当作一个舞台的话,总是会有旧人谢幕、新人登台这样一个过程,中国古人就说,七十古来稀嘛。
柳传志:古来稀那是过去人的标准。你想古时候的人,70岁牙都掉很多了,这在现在很难想象。古时没眼镜,眼睛也看不见,他怎么看东西?所以那时候的人真的是(到了)70(岁)比较麻烦。现在的人要锻炼并保持健康的话,我觉得这个年龄还是可以的。
我们务虚务得还不够
人物周刊:在联想控股这样一个“投资+实业”的平台上,你的实业情结怎么去体现以及平衡?
柳传志:与产业报国相比,实业情结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尚的地方。在企业家中,让我最敬重的人是卢作孚,在国家遇难的时候,作为企业家,自己宁愿粉身碎骨也敢去承担责任,我觉得这是真的无私。
我觉得自己未必有那么高的情怀,当然这也要看当时的场景——卢作孚是在一定的环境下做出这样的选择。在当下这个环境中,我做的事情更多会先考虑到联想未来的发展,也会考虑到员工和我自身的利益。
从内心而言,我还是希望中华民族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世界上能够变得强大、国家能富强、民族受人尊敬等等,而实现这些想法,从我们这些做企业的人来看,你也不要老去点评别人,最好的做法那当然就是做一个企业,以产业来报国。当然,产业报国的含义并不见得说只是实业,以为做金融、做投资就不能报国,因为资本如果能用好的话,一样对国家的富强有很重要的意义。
在我们现在的队伍中,有两支人马:一支是专门做实业的,一支是做投资的。也有一些人是“两栖”动物,像朱立南(联想控股总裁)他们,就是既懂得并做过实业,然后又去做投资。就我而言,可能我会对做实业这个事更钟情一点。
1961年,高中毕业的柳传志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企业是你个人会比较看好的,或者是未来你觉得联想系当中需要这样一个企业来支撑核心业务?
柳传志:联想控股现在执行委员会这个班子,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其实就是务虚,就是反复去研究哪些领域里边会出优秀的企业。而在这些领域里,我们总体希望,这也是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其中的不确定性能尽量地被我们所把控。有些不确定性是自己把控不了的,比如说像石油价格;有些我们把控得了的,比如中产阶层逐渐增大以后,他们的现实需求。过去,由于国家某些政策所限,使得中产阶层的需要得不到满足,今天国家的政策有所改变,这就给我们创造了空间,是我们能把握的。
这些事情我们都会反复琢磨。研究定了,方向也定了,并且在做的过程中没有什么死扣——就是解不开的疙瘩,我们就坚决沿着这条路线走下去。
认真研究行业有几点很重要:第一,这个行业空间要大,刚才讲不确定因素我们要尽量地能够有所把控;第二,就是行业的范围应该要有比较,选择自己最适合的;第三,我们本身要有一定的优势,这是最基础的部分,还有一部分就是基础部分完成。在成功或者说让我们立稳脚跟的同时,我们要特别关注高新技术,特别是对未来技术拐点上的东西要有所探测,比如通过天使投资做一些布局和尝试等等。
联想虽然做了三十多年,连续有两三家上市公司,但是确实也错过了一些好的机会,这些好的机会的错过主要是因为我们务虚务得不够,对某些行业的看法,或者一些新事物出现时不够敏感,或者没有选择到合适的领军人物,也有的是错过了时机等等。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复盘的。
未来,联想控股会加大在消费与服务这些有潜力领域的投资力度,也会关注创新及互联网不断渗透给传统行业改造带来的机会。
1984年底,柳传志在深圳
人物周刊:联想控股的最终上市解决了谁是企业主人的问题吗?
柳传志:基本上解决了。因为在联想控股股权比例中,有原有的大股东中国科学院,也有民营企业中国泛海,员工有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的股份合到一起也是一个相当大的吨位了。
这为什么很重要呢?就是上市以后,股份逐渐被摊薄,但总得有一块能够保证着联想可以按照自己预定的方向去发展,而不会受到一些股东短期利益的影响,从而放弃了自己长远的愿景。
从这个角度上讲,就是说企业要有主人,这个“主人”是什么意思呢?像惠普、IBM,实际企业已经很难说有真正的主人了,因为它们完全是个股市上的公司了。在企业里边,真的还要有人要能够把得住舵,把得住方向。联想集团在2007、2008年的时候,一度业务上受到了很大威胁,我认为是职业经理人的一些短期行为所造成的。所以我就对企业是否有“主人”这件事看得很重。“主人”把企业做好了,从物质和精神上跟他有直接的关系,另外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去把握企业的发展方向,要是没有一定的股份比例,其实你是把握不了方向的,所以要创造一个好的机制和好的体制,让他们去实现。
目前联想控股设计的这种方式,我觉得是合适的。
有我们抢先的,也有起了大早赶了晚集的
人物周刊:你和联想要怎么做,才能更好适应这个互联网时代?
柳传志:联想文化的核心价值观有一条叫“求实进取”。进取本身实际就是要不断挑高自己的追求,因此当互联网出现以后,我们应该朝这方面挺进。进取是我们价值观中很重要的一个要素,但是这点也是我们比较薄弱的地方。我们对“求实”可能抓得更狠,你看我们在信誉上受到人家的批评还比较少,说的事情我们都能做到。但是说到抢先一步这方面,有我们抢先的地方,也有我们起了大早赶了晚集、做得并不好的地方。
人物周刊:你会给联想控股注入创新的基因吗?还是保持现在这样一种稳健的策略会更好?
柳传志:在当前这个时代,只有稳健是绝对不够的。
人物周刊:你觉得已经慢了?
柳传志:不光是我,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会觉得应该是慢了。80年代,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时候,如果走得不稳重的话,会由于踩红线踩多了被消灭掉。
当中国加入WTO以后,在平等竞争的基础上,就要把“跑得快”看得非常重,但是当时,“跑得快”是属于常规性的。
现在是在互联网成为一个技术大拐点的时代,实际上确实要有更多的突破性。而在这方面,我们最起码脑子首先要跟得上,然后才能够从技术上跟得上,所以这些确实要有所变化。联想控股的管理层在这方面做了很多研究,无论是投资还是实业,在什么情况下用互联网的思维进入到传统行业,什么情况下是传统行业里边加上互联网的思维,这些东西应该怎么去做,我们专门有部门在研究。但是实践得如何,还要通过时间来考验。
1985年搬进新家全家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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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曾经说过非常推崇任正非的魄力,你也说过可能你在魄力这方面会缺少一些。
柳传志:颠覆指的是非零即一,在我看来,颠覆本身就是彻底把以前的东西完全破坏掉。但实际上,哪怕是革新或者带有革命性的东西、改造性的东西都不能完全称为“颠覆”。就创新本身而言,也未必都是颠覆。
市场经济体制相对于计划经济体制,我认为应该算是颠覆性的。又有很多东西实际是改进型的,不全是颠覆型的。所以“颠覆”这个词本身要根据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比如像我们现在,在这么一艘船上,如果一定要有颠覆性的做法,风险确实就会很大。所以我们只能够在某些地方,比如大的舰队里边放出一些战列舰,一些小战舰,它可以是带有颠覆性,换一种新做法去试,但是整个航空母舰本身不会说彻底一把颠覆了,那将会很困难,也会带来新的问题。
传承中重要的必要条件
人物周刊:你觉得朱立南有哪些地方符合联想控股领军人物这个位置?
柳传志:他最突出的优点是非常坦诚。在一个班子里边——我不是按顺序说,按照顺序说就是应该先有高目标的追求,把企业利益放在第一位等等——在我看来,朱立南特别让大家信服的就是心胸很开阔,对人很坦诚。现在,联想控股执委会的班子里边,需要有各种各样的人才,从各个地方聚集到一起,大家对朱立南这点都非常认可。而且在集中集体智慧方面,尤其在我们的务虚会里边,你要能够把很多事情分析得很清楚,他在这方面也有过人之处。还有一个,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只要他答应要做的事情,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完成,能按时完成承诺,这是朱立南最有特点的地方。
在这个班子中,实际上我已经当了很长时间的参谋长了,或者是在双司令员这么一个位置。总裁朱立南已经领导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班子能够融合集体智慧,能够把每件事情落实,我觉得在这方面就做得很不错。 南方人物周刊版权所有
1994年2月14日,联想在香港上市
人物周刊:你有想过,当你真正退休以后,联想靠什么来维系目前的这样一个平衡局势?
柳传志:首先我们有一个好的机制,这个机制本身就能够给好的人才提供一个舞台,这样才能吸引第一流的人才过来。一个企业能否成功,跟第一把手和他的领导集体,跟这个班子有最直接的关系。首先是第一把手本身要好,因此在这里边,不仅是这一届的班子,再往下能不能传承下去,确实你得有能够吸引人家愿意来的东西,而吸引的东西除了物质上长期激励以外,还要有一个好的企业文化,能够让人愿意来。
如果优秀的人才和我们有共同的价值观,能承认这样的文化,那就会形成一种非常强的凝聚力。谁都看到并知道第一把手的重要,就是因为他来了能够团结这班人,领着这班人制定正确的战略,然后能够有很强的执行力。所以机制本身很重要,原来的班子能不能选一个更好的接班的队伍,能不能比较早地意识到这点,这都是传承的中很重要的必要条件。
人物周刊:你个人是希望“柳传志”成为联想的一个永久性符号还是只是一代功臣当中的一个?
柳传志:我只能是一个重要的开创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永久的符号呢?不可能嘛。
曾经在中国历史中起过重大作用的人都被一浪一浪淘得都没有了,你说像我们一个普通人难道还要树碑立传,还要怎么样?那不可能。联想如果真的成为一个百年老店的话,如果文化能传承,大家知道最早开创这个事业的人是谁,可能还是有一定的作用。未来假定联想真的能成为百年老店的话,最好以后的联想人还能知道创始人是谁,仅此而已。
我肯定不说违心话
人物周刊:太多和你同辈,还有比你还晚辈的企业家其实都已经消失了。他们当年曾经风光一时,你和联想一直在中国企业非常顶尖的位置。就你目之所及,哪些中国企业和中国企业家也具备了这样的素质?
柳传志:有很多很多,现在我们真的是谈不上顶尖了。因为顶尖有几个标准,一个当然是值得信赖,受人尊重,这应该是衡量企业的一个尺度。还有一个就是吨位、发展前景,总得有这么几个尺度。综合考量的话,联想控股现在大概能排在还比较靠前的位置。但作为一个民企,更为重要的是看存活的时间,有时候你是在跑长跑,人家是在跑短跑,跑短跑的人一度超过你,你也不必紧张。
你所讲的实际上要把跑长跑的人看得比较重,企业界里有几个是在跑长跑的人,我还是不说名字为好,不说名字的原因主要是,免得那些没被我提到的会有些不痛快。(大笑)
2011年11月2日,北京,联想集团宣布创始人柳传志卸任董事长一职,CEO杨元庆兼任集团董事长
人物周刊:为什么很多知识界人士,包括媒体人希望中国的知名企业家能够对社会问题发出更多的声音?
柳传志:我上次遇到一个记者,他让我对某件事情发表意见,我说我现在不便于发表意见,他说为什么呢?我说假定我和我们的班子对某项战略有了个打算,准备要做的时候,我还没说呢,我下边的人抢先发言,发出的声音跟我要说的很不一致的话,我们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类似的,有些事普通老百姓说出来可能是一回事,一个大点的企业说出来以后,敢不敢负这个责任也是一回事。如果我看不清楚,那最好我就别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表达清楚了。我觉得看不清楚,那就是以不说为好,而且是不是存在会看不清楚的情况呢?这不是世故,还真的就是会看不清楚。因为历史实际上还是要考验人的,包括什么东西形成了你这个国家民族昌盛与否等等,有很多。
我看了高晓松的东西还是很受启发的,觉得很多人自以为正义在手,就怎么怎么样了。需要考虑的因素是综合的、多方面的。
人物周刊:那么你怎么把握这个尺度?
柳传志:我的原则是一不说违心话,第二我不说对自己企业和对自己不利、会伤害到自己的话。然后我认为有把握的,而且对社会真的是肯定有贡献的话,或者是有意义的话,那我就应该多强调。比如像商业诚信、弘扬商业正气等等,而且我们要以身作则地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