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总联：日本领土上的朝鲜“王国”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胡贲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刘柠 张帅  2010-06-23 22:47:51

他们不仅把郑大世变成了朝鲜人，50年前，他们已策动9万在日朝鲜人返回朝鲜。
5天前，当阔别世界杯44年的朝鲜队再一次站在决赛圈的绿茵场上，镜头掠过了一张张同样坚毅却表情单一的脸，唯独前锋郑大世在国歌响起的刹那，泪流满面。
郑大世的热泪和他传奇的身世让人们终于为这支球队找到了面孔。比赛第二天，纽约时报、卫报、明镜周刊，西方媒体们纷纷发表特写，介绍这位“流泪的朝鲜人”。而他在韩国赢得的外号“人民的鲁尼”，也被频频提起。这一刻，他几乎代表着朝鲜的国际形象。
尽管他自己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说：“我一直梦想着在这样的舞台比赛，比赛开始前，一听到朝鲜的国歌我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泪了。”
一位出生在日本的第二代朝鲜侨民，竟然获得了铁幕之后的朝鲜国籍。朝鲜在海外侨胞中体现出异乎寻常的魅力。而郑大世在国歌响起时的热泪，更被解读为朝鲜人凝聚力的象征。这一切的背后推手，正是在日朝鲜人总联合会。


这个父亲是韩国人，生长在日本的球员，声称他唯一的祖国就是朝鲜 （CFP/图）

流浪的祖国
郑大世曾经对媒体说：“我所能代表的只有一个祖国”。他的祖国，自然就是朝鲜。
他的父亲郑吉夫拥有韩国国籍，在日本爱知县经营一家建筑企业，而根据相关法律，成年后的郑大世也选择了韩国国籍。朝鲜和韩国互不承认对方国籍，这也让他终于有机会代表朝鲜队出战时，向韩国当局申请撤销国籍。但这一申请并未获批。最后，朝鲜特批给了郑大世一本朝鲜护照——他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同时拥有韩国和朝鲜国籍的人。
帮助郑大世获得朝鲜国籍的，则是多年以来一直作为朝鲜团结在日侨民重要管道的“在日本朝鲜人总联合会”，简称“总联”，或者“朝总联”。
在其主页上，朝总联宣称其指导思想为“主体思想”。而这一意识形态则“与近年来在日朝鲜移民逐渐融入日本社会的大趋势所背离”。大阪经济大学教授、经济学家，也是朝鲜人在日第二代的山田文明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说。
经过多年的发展，在日本的朝鲜侨团形成了两大对立的体系，除了支持朝鲜的总联以外，另一个则为支持韩国的“在日本大韩民国民团”。根据日本警察厅的调查资料显示，截止到1990年代，民团的支持群众更多，大约占60万未获取日本国籍的在日朝鲜人的三分之二，另有不到20%支持朝总联，大约为9万人。
但是，尽管支持人数较少。总联的机构却远比民团庞大。总联在全日本各地都设有地方代表机构，配有专职的工作人员。其旗下拥有地产公司、建设公司等多项产业。由于朝日之间没有正式的外交关系，总联甚至担负着向在日朝鲜人发放朝鲜护照等外交职能。
而真正让总联保持其影响力的，则是其庞大的民族教育体系。基础更广，成员财力更雄厚的民团，仅在东京、大阪等大城市设立了4所民族学校。而朝总联则不惜代价，在全国铺开了60多所，从小学直到大学的朝鲜学校。
郑大世和他的同学尹明善，就是从这样的学校体系中接受了主体思想的洗礼。和郑大世的母亲坚持郑大世要上朝鲜学校一样，为了维护本民族的传统，从小学开始，出生静冈县的尹明善就被家人送往静冈县朝鲜学校。
即便如此，静冈县朝鲜学校依然只有不到60名学生，尹明善的年级是最多的一届，10名毕业生。静冈县没有朝鲜高中，实际上全日本也仅有12所朝鲜高中。他不得不到爱知县上高中，在这里，他和郑大世相识。因为全校仅有三十余名学生。几乎全校男生都是足球队的一员，而他也就和郑大世这样优秀的球员成为了场上队友。
“很难想象吧？30个人的高中。”尹明善笑着说。
人民的鲁尼
早在2008年东亚锦标赛时，表现抢眼的郑大世就已经成为了韩国球迷心目中的英雄。韩国最大的足球杂志《442》在以“我不属于南朝鲜”的封面报道介绍了这位朝鲜队的神奇前锋之后，韩国球迷送给了他“人民的鲁尼”这个外号。
现实生活中的郑大世并没有那么“人民”，这位周薪大约4500美元，开一辆银色悍马，热爱韩国偶像剧的大男孩，与他的队友们鲜有共同点。
母亲李贞琴在朝鲜学校教书，郑大世从小学到大学都就读于朝鲜学校——这十六年的教育，奠定了郑大世对朝鲜的归属感。
国家队的现实却与他心里所描绘的完全不同。根据日本媒体的报道，刚加入朝鲜队时，郑大世并不适应祖国的国情。首先就是没有训练服。由于比赛用服在训练中过分使用，导致后背号码被拉到断裂粉碎，而客场作战时有时还要自己洗队服。“这到底是什么国家队啊！”“大世的内心一度消沉。”
弃民的选择
日本战败时，作为前殖民地宗主国，有大约200万在日朝鲜人。这些人绝大部分属于贫困层。他们所直面的当务之急有一是经济生活的稳定和改善，二是重新确立文化身份重建价值归属。“祖国的独立”当然是这个族群共通的理想主义选项，而日本战败，也使其中相当多的人感到某种希望。
“战后的韩国政府最终选择了‘弃民’的政策，根本放下我们这些海外同胞不管，在战后的艰难时期，又面临日本对朝鲜人的不信任和歧视，我们朝鲜人只能投向对我们展开怀抱的祖国。”尹明善解释说。
1955年，旅日朝鲜人中的左翼势力最终建立了“总联”。从此朝鲜开始了通过朝总联全力支持在日朝鲜人的活动。当时，朝鲜的经济和人民生活水平均超过韩国。朝鲜政府也有余力支持朝总联的在日活动。除了资助朝总联在全国各地建设分部，雇佣政工人员以外，朝鲜每年还提供上亿日元的资金，支持朝鲜学校的运转。
恰逢1960年代，日本左翼运动风起云涌。整个社会风气，尤其是知识分子中同情和支持社会主义者的占多数。社会对支持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朝总联报以极大的宽容和理解。甚至朝总联的官员半公开自己的劳动党党员身份，朝总联公开宣传左翼思潮。都不影响这个社会主义支持运动在资本主义的日本继续存在。
想象的异邦
总联成立之初，其中心工作还包括帮助在日朝鲜人回到“祖国”，建设社会主义家园。
左翼朝鲜团体开始呼吁在日朝鲜人回国支援北方祖国的战后复兴，并请求日本政府对在日朝鲜人中希望归国者予以道义支持，从而掀起了第二次归国潮。
在所谓“地上的乐园”、“义务教育、医疗免费”等关于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意识形态宣传攻势下，在主席金日成、外相南日等朝鲜领导人亲自出面的动员下，共有超过9万在日朝鲜人回到朝鲜投身祖国建设。
尤其是从日本归国的大量科技人才的专业知识及归国时所携带的资料、器材对朝鲜的军工及经济建设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在日朝鲜人归国运动波及面广，在韩国也构成了相当影响，尤其在失业者和贫困层中，唤起对社会主义北方的憧憬，对扩大“亲北势力”，强化“对南统一战线”无疑具有超出一般政治宣传之上的效用。
郑大世和尹明善在高三毕业的修学旅行时，也随高中足球队一起回到自己的精神祖国朝鲜。为此，他们的家庭需要支付高达15万日元旅费。
日暮朝总联
很难说以足球为职业的郑大世有什么坚定的政治观点，日常生活中，他和普通的J联赛球员并无差别。与其说郑大世是一位北朝鲜体制的支持者，毋宁说他是一名坚定的民族主义者：2008年，当朝韩和日本就独岛的主权归属问题大打嘴战之时，郑大世在Youtube上发表了一个演唱韩国爱国歌曲“独岛是我们的”卡拉OK视频。视频一出，在日本网民中引起热烈讨论，愤怒的右翼民众在网上跟帖说：“独岛是你们的，但你是我们的”。暗讽生活在日本，却热爱朝鲜的郑大世，不肯回到朝鲜生活。
实际上，1990年代以来，随着冷战结束，朝鲜国力的衰退，越来越多的在日朝鲜人放弃了单纯对朝鲜的支持。而朝总联，因为长期执行朝鲜制定的方针政策，其支持率也在节节败退。
朝总联的运作资金，早期来自于朝鲜政府的援助。接受朝总联各种廉价甚至免费服务的在日朝鲜人对朝总联感激涕零。但1972年金日成60大寿则成为了一切的转折点，这一年，为了向金日成祝寿，朝总联发动朝鲜人社区募捐。最终募捐到了数以十亿计的日元，这让朝鲜政府大为震惊，彼时，朝鲜的经济发展已经显出疲态，正在被韩国赶超，外贸常年赤字，迫切需要外汇。
从此以后，朝总联就开始了反哺朝鲜的过程。朝总联多年来建立起来的“信用组合”（日本一种民间储蓄借贷金融服务形式），房地产公司，甚至朝总联控制的“柏青哥”店（日本流行的一种弹珠老虎机）在日本的经济繁荣时期为朝总联带来每年6-8亿美元的收入，另一方面也持续为朝鲜提供外汇。据估计，在2002年以前，每年有大约1亿至2亿美元的资金从朝总联流向朝鲜。
但到了1990年代末期，朝总联所经营的产业在日本的经济衰退中损失惨重。房地产公司纷纷倒闭，而“信用组合”也陷入深重的债务危机。
但是，朝总联依然持续对朝鲜进行输血。甚至不惜把其属下的学校、机关甚至东京总部的地产拿去做抵押贷款。越来越多的朝鲜学校被卖掉，很多老师被辞退，学生的入学率也进一步下降。
而2002年，金正日和小泉纯一郎的会见中首次正式承认了朝鲜国家绑架了日本国民。这一事件成为了对朝总联又一次沉重打击。
山田文明教授说：“在战后初期，第一、第二代朝鲜移民面对充满敌意的日本社会，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朝总联的支持，需要团结对外。而随着第三甚至第四代朝鲜人越来越融入日本社会，拒绝融合的朝总联就让位给了更温和的民团。这是大势所趋。”
由于与巴西队比赛时的优异表现，朝鲜国内历史上第一次现场直播了葡萄牙与朝鲜的比赛。但是，7∶0的比分，让他们措手不及。比赛结束后，葡萄牙队的球员欢庆胜利，然后高兴地走回更衣室。而郑大世和他的队友们，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茫然地站立在球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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