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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异邦 ·杨小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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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两个粟异邦,他们的名字完全一样。一个粟异邦是我在长沙一中的同学,
他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怪人。由于我与他一样是喜欢异端邪说的人,所以我一直对他
十分关切。有天我在寝室的走廊上碰到他,他正长跑完去洗澡。我问他为什幺天天
花那幺多时间锻炼身体,他回答说“我们这代人至少会有十年的大难,我这是早作
准备。”我写“中国向何处去”前的两个月,他写了一张“打倒林彪”的大字报。
这张大字报直接点名攻击林彪、江青、陈伯达。自然,他很快被关到了左家塘。我
进左家塘时,他正好被叛十年徒刑离开了左家塘,他的罪名是恶毒攻击林付主席,
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
  我一直不能忘记他那瘦削高挑的身影。他总是在想问题,在学校时,常有同学围
着他与他辩论。他回答别人问题时总是使人觉得高深莫测。有次一群学生围住他,
他们知道他对江青持批判的态度,故意问他:“江青是什幺人?”他会说:“吕太后
!”知道吕太后的人马上会叫“不准攻击江青同志!”他马上又会说:“江青是毛主
席的爱人。”
  十年后,我又碰到了这个在我印象中十分机智、很有思想的同学。那时我已从劳
改队回到长沙。他母亲带着他来看我。那时的粟异邦已变得眼神呆滞,说话牛头不
对马嘴。他妈妈说:“这孩子在劳改队被干部打坏了神经系统。”粟异邦在旁插话
道:“干部对我真好,看我伤了,不再要我出工。”他说话时,眼睛直朝上翻。他
妈妈难过地看他一眼,告诉我,“他现在没有正式工作,在城建局做临时工,种树
植草。他的罪名现在已不成立了,但一个好端端的人完全给毁掉了。”她忍不住取
出手绢,擦着红了的眼角。
  我看着这个已失去魂的粟异邦,不但想起十年前那个聪明敏感的粟异邦,另一个
血肉模糊的粟异邦也浮现在我眼前。
  那个粟异邦是我在九号的邻居。他住在八号。我刚进九号时,他就敲墙壁叫杨曦
光。我靠到前窗去接他的“电话”。“杨曦光,你好!我叫粟异邦,久闻你的大名,
对你的文章‘中国向何处去?’非常景仰!”“谢谢你!”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只好客
气地谢谢他的夸奖。
  我们号子里有个粟异邦的同案犯,我和粟异邦“通电话”时,他站在我身后。那
天晚上他和我谈起粟异邦的案子。粟异邦的父亲是国民党时代的高官,一九四九年
镇反运动中被□□□杀害。听到粟异邦的身世,我想起一九五四年时我家曾住过的
一所前国民党官员的公馆。那个公馆前院后院占地共约两三百平方米。进大门有个
花园,前厅是个很大的舞厅式的房间,灯都是藏在天花板下墙上的暗道中。我后来
从来没见过□□□新修的高干楼房有那幺奢华的。我可以想象粟异邦幼年时代是生
活在一个多幺优裕的环境中。
  粟异邦自然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他初中毕业的五十年代虽然入学不大看阶级
成分,但是属于四类人的子女是不能进大学的。这四类人是被□□□杀掉的,被□
□□关押的,被□□□管制的,及逃亡海外的国民党人士,简称“杀、关、管、逃
”。所以粟异邦念完初中就进工厂当了学徒工。他人很聪明,一年多就掌握了他应
该在三年内掌握的车工技术。但按当时的制度,所有学徒工三年以后才出师。一九
五七年□□□号召“大鸣大放”,他提了一条意见,认为学徒期限应该灵活规定,
只要达到了出师的条件,应该允许不到三年就出师。反右派运动中,他这条意见成
了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罪名,他被打成坏分子,送农场劳动教养。他到农场后不
久就来了三年苦日子(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二年),整个中国饥民遍野。粟异邦和他在
劳教农场的几位朋友经常在一起秘密集会,成立了一个小组织,叫“民主党”。这
个组织在文化革命前夕被□□□破获,粟异邦和他的三个朋友进了左家塘。
  我还没有完全听完粟异邦的故事,“民主党”一案就被判决了。一天夜深人静的
时候,突然左家塘的牢门锁大响,我们都扒在窗前观看动静。七八名公安局军管会
的军人和荷枪的士兵打开了八号的号子门,一个军官凶狠地大声喊道“粟异邦!”整
个左家塘那时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到,所有号子前窗上都趴满了人。粟异邦被
军人带到两排号子之间靠西边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穿军官服的人拿出一迭文件放
在桌上,他从中取出一件,大声向粟异邦道:“反革命分子粟异邦,我今天代表长
沙市公检法军管会宣布对你的判决。”我们不是离办公室最近的号子,但也大致能
听清判决书的声音。
  “反革命组织首犯粟异邦,其父被我人民政府镇压,本人一九五七年因攻击社会
主义制度被劳动教养。粟异邦对我党和人民刻骨仇恨,在劳教期间,组织反革命组
织‘民主党’,自任首领,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根据□□中
央国务院公安六条,对反革命组织首犯粟异邦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稍停,他厉
声道:“粟异邦,你还有什幺要说的?”
  粟异邦的回答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反□□□,却不反人民,反□□□是为
了人民,人民反对你们!”
  “闭住你的狗嘴,上死镣!”办公室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镣声。接着是锤子钉铆钉的
声音,声音是如此清脆,深重,划破寂静的夜空,惊心动魄。
  粟异邦从办公室出来时步履艰难,手上戴着铐子,脚上戴着沉重的死镣,我们看
不清他的脸色,但刚才他那镇静的声音使我可以想象出他的脸色。罗钢在我耳边轻
声说:“这该死的脚镣不到执行死刑上死绑时不会取掉。”我没想到这死镣套在粟
异邦的脚上竟有一年多。
  我在九号还听到过两次类似的死刑判决,被判处死刑的都是反革命组织首犯。似
乎只有死刑判决才在监房内宣判,其它判决都是在监房外的预审室宣布。这些宣判
中,粟异邦的表现是非常特别的。另外那两个中,一个一直在大叫大嚷否认有个反
革命组织,另一个则否认自己是另一个地下政治组织的头头。粟异邦是我碰到的第
一位在死刑判决面前不作自我辩护,反而进行攻击的人。
  粟异邦离开八号的前一天夜里,又给我打了次“电话”。他的语调没有一点悲伤
。“杨曦光,再见了!你要多多保重!”他没有被马上处死,而是被转到省公安厅模
范监狱去了。肖福祥猜测,□□□大概要把死刑犯集中在某次政治运动中处死,以
便“杀鸡给猴子看”。
  有天我坐在前窗,忽然注意到对面号子里有人站在上铺的窗子边向我这边打“长
途电话”。他在空中慢慢划着字,我留意看,他写的是“小--凯--我--是--学--孟
”。学孟是我的堂兄,小凯是我的乳名,他是在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开始用“长
途电话”交谈起来。他告诉我他已被判十五年徒刑,罪名是组织“大同党”。不久
登有对他的判决的布告就分发到九号来了。那张布告上共有一二十个判决,他的判
词是“杨犯学孟,一九六一年趁自然灾害造成的经济困难,为首组织反革命集团‘
大同党’,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被我专政机关破获¨¨
”后来据学孟自己告诉我,没有判死刑的原因是,这个大同党一九六三年经济局势
好转后就散了,也没有任何活动,直到文化革命时才被人查出来。
  学孟的父亲是位中学数学教师。我这位叔叔有七个儿女,学孟是长子,在银行做
事。学孟和我的祖父是个地主,且在乡下开办学堂。他受过严格的儒家教育,清末
的兴洋学运动中,他也进过洋学堂。我们的父辈从小也受过儒学教育,记得我来上
小学时,父亲就请姑爹在家里教我读“论语”。这种儒家教育传统肯定对学孟有很
深的影响,这大概是他的组织叫“大同党”的原因。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学孟是非
常老实厚道的人,想不到他也有组织政党的野心。
  一年多以后我快被判刑时,粟异邦又被转回左家塘看守所,住在与九号斜对面的
一个号子里。一天,刺耳的脚镣声使所有窗口的人犯都朝粟异邦的号字看去。那是
个暖和的冬日,一个左家塘放风的日子。随着脚镣的响声,一个看去象十四五岁孩
子的瘦小个从号子里走出来。“粟异邦!”罗钢小声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
前的这个人比我一年前看到的粟异邦矮小得多,脸象掉了一圈肉,与我知道的粟异
邦很少有共同之处。要不是我早知道粟异邦在那个号子里,我绝对不会相信罗钢的
判断。他的棉衣露出棉花,好象破了一样。待我仔细看后,才发觉棉衣已被剪成几
块,用绳子系在身上。大概是因为手脚被铐着,棉衣不能直接穿上或脱下。他目光
炯炯有神,面色苍白带暗黑色。象其它犯人一样,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
由于戴着脚镣,他走得比别人慢得多。我发觉他的嘴在神经质似地动,他在说话,
尽管我们听不见他在说什幺。但他周围的人应该听得见。没有人理会他的演说。从
他的视线中,我觉得他有点不同常人,他的目光没有固定的目的,思想似乎完全集
中在他的言语中。但他看去绝对没有神经失常,他的目光并不呆滞,他的表情并不
麻目。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了赫鲁晓夫批斯大林时传到中国来的一个词:“被迫害狂”。粟异邦
并没有神经病,但也明显地不同于正常人,这大概就是所谓“被迫害狂”的状态。
我文化革命前听到过很多□□□关于“旧社会把人变成鬼”的宣传,电影“白毛女
”大概是个典型的例子。但我却亲眼看见□□□把粟异邦这样高贵的人变成了人不
人鬼不鬼的精灵,与白毛女的故事比起来,粟异邦的故事不知要令人心寒多少倍。
  徐络腮站在一边监视着放风的犯人,有人在做操,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扯野草。
不到放风完,徐络腮就走到粟异邦身边,恶狠狠地把他提前赶进了号子。粟异邦慢
慢拖着脚镣回到号子的背影是我看到的他的最后的形象。
  我被判刑后,被转到了集中去劳改队的犯人的二十三号。在那里我碰到了与我同
一个案子判刑的宋少文,他是从粟异邦那个号子转来的。我向他问起粟异邦的情况
,“这真是人间奇迹!”一提起粟异邦,他就忍不住惊叹。“他现在已经瘦得和一个
十几岁小孩一样重了。所有人都嫌饭少了,他却每天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别人。他
吃得这幺少,却精神十足,每天要演说几个小时,不停地骂□□□。大家都知道他
是要死的人了,瘦得谁都能轻易把他举起来,没有人打断他的话,任他攻击。”“
他攻击些什幺呀?”我轻轻问。“说现在是法西斯暴政。听到广播里讲中苏边境冲突
,就大骂□□□又在煽动战争歇斯底里。报上讲什幺,他攻击什幺。”他满脸不愿
细说的样子,我也不好再问。他看我不再问,连忙补一句:“真是不可思议,他一
定是精灵变的。”
  我离开左家塘前不久,粟异邦就被执行了死刑,但他临死前的一些细节我是到建
新农场后从一个当时在场姓杜的犯人那里才知道的。“那天真是牛上马笼----乱了
套,”他语气里和眼睛里还有一丝恐怖,“粟异邦的举动令所有人感到意外。他那
天还不等宣判完毕,就在东风广场十几万人面前突然大呼‘打倒□□□!’‘打倒毛
泽东!’。我们对发生的事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见粮子们都朝他跑去。我在他的
身边,渐渐看清了那场景。他被上了死绑,头很难抬起来,但是他却拼命昂起头来
呼喊。这时几个粮子用枪托打他的头,他的声音还没有停止,有个粮子用枪刺朝他
口里扎,顿时鲜血直喷,但他还在奋力挣扎。这时另一枝枪刺插入他的嘴中,金属
在牙齿和肉中直绞的声音使我全身发麻,还不到宣判大会结束,他已死在血泊中。

  我觉得那天的天气特别惨黄,全身被这故事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这成了那天
长沙市民中的新闻,参加东风广场宣判大会的十几万人都知道有人喊反动口号被当
兵的当场刺死。”小杜神色悲伤地结束了他的讲述。
  一九七四年四月间,我正和其它犯人在建新农场三大队的一块旱地上劳动,天突
然下起雨来。我和小杜跑到附近的一个鸡场的屋檐下躲雨。鸡棚里,一位老头子犯
人正在给鸡喂食。小杜问我:“你知道这老头是什幺人吗?”我摇摇头。“他是个戴
反它的家伙”。戴反它是犯人中对□□□派到犯人中的特务的称呼。“粟异邦就是
死在他的手上。”我大吃一惊,忙问究竟是怎幺回事。
  小杜小声说:“在劳教农场时,干部发现粟异邦与其它几个政治犯关系密切,就
有意把他们安排到同一个小组,并让这个老家伙与他们一个组。这老家伙私下里表
现得比粟异邦更‘反动’,积极参与粟异邦及他的同志们的交谈,大家都把他当成
‘内河子’,鬼才晓得他是公安局派来专门戴反它的。他也是劳改犯,但干部向他
保证,如果他协助破获了这个反革命组织,至少会被提前两年释放。”我可以想象
以后的故事,公安局通过这个所谓特情(特别情报)人员,把粟异邦的秘密民主党的
情况完全掌握了。但我还有些事不理解,“为什幺这个老家伙现在还在劳改呢?”小
杜笑道:“恶有恶报!他向干部汇报粟异邦等人的政治观点时讲得既具体又详细,加
上他本来就是因为有类似的政治观点坐的牢,使干部怀疑他心底里完全赞同粟异邦
的观点,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粟异邦的组织被破获后,这个组织的
人都一口咬定这个老家伙是真正参加了他们的民主党。干部不但没有给他奖励,反
面给他加了五年徒刑。其实当初干部正是要他不择手段地骗取粟异邦的信任,但是
再没有人提起当初干部的空头支票。本来也是的,三年苦日子,饿死那幺多人,谁
都会同意粟异邦的观点,这来老家伙心里可能也是真的同意粟异邦的观点,而干部
也是哑巴吃黄莲,知道这些政治犯没有一个不恨□□□的。”小杜口气中又有了一
点对那老家伙同情。
  直到今天,我并不真正了解粟异邦的政治观点,我并不知道他的民主党的政治主
张和意识形态,但他那血肉模糊的身影却给我留下了比对第一个粟异邦更深的印象
,特别是他与我“打电话”时诚恳镇静的声音与他临死前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形
成如此强烈的对照。可悲的是,世人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的民主党的政治纲领和意
识形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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