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精英”很弱势

张鸣 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常言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今这本难念的经，又有了新篇章。“据人民论坛杂志随机抽样调查显示，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的党政干部受访者达45.1%；公司白领受访者达57.8%；知识分子（主要为高校、科研、文化机构职员）受访者达55.4%；而网络调查显示，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则高达七成。”曾经受人尊敬的文化人、大学教师、公司白领，甚至大学生蜂拥着想挤进去的政府官员阶层，突然之间都感觉自己成了弱势群体。让人感觉这世界是不是出了什么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其实，大叹苦经的，还有一向威风凛凛的警察，据说，在记者面前，他们也成了弱势群体，需要上级加以保护，而他们的某些上级，也就真的威胁着要对记者“双起”，为自己的部下撑腰。

但是，如果要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位跟农民工互换，估计人家肯定都不干。这个调查结果，多半跟调查者是人民日报背景的人民论坛有点关系。在我的印象里，凡是跟这种官媒下去，各色人等都会拼命向你诉说自己的苦情，有时明明是了解群众疾苦去了，却带回来一大堆官员的疾苦。不过，有着令人羡慕的职业的人群纷纷自称弱势，也不尽然都是矫情，或者装假。尽管他们的“弱势”，比起真正的弱势群体农民工和下岗工人来，并不真的弱。

大学教师一度由于有了比工资还高的补贴，成为很多人羡慕的职业，但是在通货膨胀的今天，他们的所谓高工资，已经跌入低谷，有人告诉我，北京的公交车司机的工资已经超过了多数的大学教授，更遑论那些小讲师。即使在名牌大学里，那些课题多多、四处走穴的大牌毕竟不多。就权势而论，教师在学生眼里，也许还有几分强势，但在学校的官僚面前，也就只能当孙子，所以，他们自以为弱势，也不为无因。在科研和文化机构工作的人，其境况，也跟大学教师类似。

公司白领也是这样，虽然高薪的白领一族曾是时代的宠儿，但是现今的他们，在高房价和高额育儿费用的打击下，纷纷成了房奴、卡奴和孩奴。喘息几难，每日挣扎在奔波线上。还要面临因扩招而蜂拥而来的师弟师妹们的争夺，据调查，近些年白领的平均工资实际在下降，更便宜的劳动力的进入，压扁了白领原本就紧张的生存空间，而且他们无从反抗。他们感觉自己弱势，也不为无因。

至于警察，过去当然威风八面，但现在由于社会矛盾尖锐，官民冲突严重，出了事，无论大小，警察都在第一线，什么恶心事都要靠他们来摆平，因此名声大坏。违规者多，挨打者也多，被媒体和网络，尤其是微博曝光的几率也高。上面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但操作的手段却有限，而且好些事直接就是顶着民众怒火上的，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因此越来越遭人恨，日子自然也就越来越不好过。他们说自家弱势，也有道理。

人们都说，官员是改革的最大收益者，但他们的日子似乎也不怎么样。职位低的想要爬上去难，在上位者保住权势也难。反腐败力度越来越大，动辄掉到网里，官场却盛行权谋厚黑，互相倾轧日甚一日。在官场，贪不行，不贪也不行。听话不行，不听话也不行。官场是个压力体系，运动式的政务操作，碰到大事，个个都累得半死。尤其是基层干部，一方面要维稳，要大力度截访，一方面却要强行拆迁，要打击超生人员，不断制造不稳定的源头。但凡负点责任的官员，都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轻则官职不保，重则身陷囹圄。即便如此，民众的仇恨还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说自家弱势，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大家都觉得自己弱势，其实就是都不满意，不快乐。现状如果仅仅令一部分人不满意，那么我们还可以说是必要的代价，因为没有人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是，如果70%的人都不满意，而且这70%出自这个社会的中上层、所谓的社会精英，那么问题就更大了。如果连传统所谓治人者的党政官员，都有将近一半也感觉不满意，是不是问题就更严重了呢？经济学上，凡是大家都受益的过程叫做帕累托改进，那么全都受损的过程该叫什么呢？这样的过程，还能继续下去吗？

改革已经30多年了，中国的经济总量已经有了飞跃性的发展，但是，财富的增加，却没有增加人们的幸福感，相反，越来越多的人感觉自己不幸福，不满意甚至不安全。越来越多的人用脚投票，走出国门。总的感觉是，人人都不踏实，没有方向。要让人们踏实下来，放下心来，走回头路肯定不行，人们会逃得更快，个别的政策调整，单项的改革，肯定也不行，在临时性氛围中，改革会变味。而原地踏步，不进则退，也不行。人们在呼唤改变，一片的“弱势”叫苦中，呼唤一个大变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