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王坤祚 ·在多数同监犯人的眼中,牟其中就像是个外星来客,他在起初几年间,鲜与同室的其他人交流。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反思、读书、写作,每天的写作时间超过12小时
·为了锻炼好身体,牟其中在狱中每天的运动量惊人。他坚持每天早上绕着监狱内的小篮球场跑几十圈,午休后就来回爬楼梯——六层楼上下十几趟,高度相当于爬了一座纽约帝国大厦
·一天自由活动期间,唐万新靠近牟其中,主动向其示好,表示要借手机给牟打。高出唐万新整整一个头的牟其中,侧着脸,瞄了他一眼,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加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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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其中
2009年3月5日下午,雨后初晴的武汉,空气分外清新。汤逊湖畔湖北洪山监狱餐厅前的广场上,有一位高个子的老人正聚精会神地读着当期的《南方周末》,他的满头白发与周围冬青和栀子树的翠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读完报纸,颇为感慨地对身边一位犯人说:“当一个大国的领导人,真是太累太累。”
广场上正在散步的另外两位犯人听了,禁不住哑然失笑。而他却一脸严肃。
这位老人便是目前中国监狱关押的最著名犯人之一的牟其中。2000年5月,他以信用证诈骗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后被改判18年有期徒刑。
牟其中在狱中已呆了十年,他始终保持着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并写下了数百万字的手稿。有人说他是“六十多岁的身体,三十来岁的心脏”。这或许正是当下一些知名企业家慕名前往探访的原因之一。
孤傲寡言
2009年,牟其中69岁。
这是一位极为孤独的老人。在多数同监犯人的眼中,牟其中就像是个外星来客,他在起初几年间,鲜与同室的其他人交流。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反思、读书、写作,每天的写作时间超过12小时。牟其中撰写的大都是政论或是经济类的文章。
上世纪70年代他第一次遭遇了牢狱之灾,彼时他因为批判文化大革命而被投入监狱,甚至被判了死刑,5年后平反出狱。
之后他成立中德商店,声称要做“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试验田”,不料1983年因涉嫌“投机倒把”再次入狱,这一次他在狱中只呆了一年。
出狱后他把之前的中德商店升级为“中德实业开发总公司”,5年后在天津成立了南德经济集团。
在洪山监狱是他的第三次铁窗之旅。洪山监狱关押的许多是原来行政级别较高的犯人。牟其中入狱后曾享受过一段时间独居一室的待遇,后调至另一房间。
洪山监狱关押的许多是原来行政级别较高的犯人
牟其中鲜与狱友讲起他执掌南德时的经历。有时,他有点闷了,也会与一两位相对熟识的狱友聊天,他对曾在洪山监狱服刑六年的狱友郑毅说:“我出去以后,会兴办一所最现代化的南德医院,对富人提供最高贵的服务,对穷人收取最廉价的费用。”
郑毅听了之后默不作声。他熟悉牟其中的秉性。实际上洪山监狱里不少人都知道牟其中的这一宏愿。有人甚至预言,牟其中刑满释放时,将会有上百家媒体记者和三十多位大名鼎鼎的企业家前来接他。
显然,牟其中的这种风格与入狱前别无二致。他的特立独行,他的桀骜不逊,皆延续至今。
他常会主动向境遇不佳的狱友问寒问暖,虽然话不多;狱友们尊称他为“牟老”。
南方周末记者在湖北采访时得知,在考核甚为严格的洪山监狱,牟其中从未有过违纪的行为发生,并多次获得表扬。这也使得他继无期徒刑改为18年有期徒刑之后,又获得了减刑的机会。
为了锻炼好身体,牟其中在狱中每天的运动量惊人。他坚持每天早上绕着监狱内的小篮球场跑几十圈,午休后就来回爬楼梯——六层楼梯上下十几趟,高度相当于爬了一座纽约帝国大厦。他习惯绑条毛巾在手腕上,边运动边擦汗。
更为令人惊愕的是,无论数九寒天,还是春寒料峭,他都坚持洗冷水澡,做自编的体操。
于是,十年前牟其中显得臃肿的体态,特别是他的“啤酒肚”,现在已经看不见了。他的身高超过一米八,现在的体重为一百七十斤左右。
牟其中的诉讼委托代理人夏宗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牟其中是一个乐观的人。但他并非没有伤心的时候。据牟其中的狱友回忆,他与其在国外的两个儿子通电话后,常会哭。
狱中反思
除了《人民日报》、《湖北日报》等监狱订阅的报纸外,牟其中在狱中还订了《南方周末》和《21世纪经济报道》。他也常托狱友通过有关渠道帮他借书来读。有趣的是,他习惯站着阅读,以“保持头脑清醒”。
“中国经济最严重的时刻还没有到来。”去年8月,牟其中对狱友郑毅说。尽管身陷囹圄,他依然密切关注眼下的全球性经济危机。有时,他可能也会想,如果南德集团存活至今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上世纪整个90年代,南德一直是中国商界一个标志性符号,牟其中用轻工产品换俄罗斯飞机、发射卫星、开发满洲里等令人叹为观止的事件,轰动海内外,也奠定了他的江湖地位。“中国十佳民营企业家”“中国改革开放十大风云人物”等赞誉纷至沓来,直到南德事发,牟其中于1999年被捕入狱。
“我不着急中国赶超不了美国,我着急的是,中国人学不会做一个好富人的本领。”牟其中感慨道,“做好一个穷人,有骨气就行了,而做好一个富人,则需要巨大的智慧和仁慈的灵魂。”
令人深思的是,从1999年英国小伙胡润第一次把“富豪榜”的概念带到中国,至今的十年间,“落马”的富豪数不胜数,2000年前后有李经纬、仰融、杨斌等人,近两年更有黄光裕、刘根山等大腕;当然,个中原因各不相同。
实际上,牟其中可以说是富豪榜上第一位落马者。十年前胡润发布处女作“中国内地50富豪榜”前几天,才知道了牟其中被捕的消息,但总不能发布一纸“49富豪榜”吧,于是只好让牟其中继续榜上有名(第16位,财富10亿元人民币),不过在榜末注明有关原因。
“中国商人很难做到独善其身,而与政治家为伍又前途未卜,做到像洛克菲勒家庭一样代代相传就更难了。”牟其中在狱中说。
类似富有哲理的“名言”,牟其中总是妙语如珠,这得归功于他在监狱中阅读与反思。当他在狱中奋笔疾书时,他的狱友从不敢打扰他。
《中国企业家》杂志社长刘东华曾在牟其中入狱前和他接触过,之后感叹:这个人与一般企业家最大的不同是思维超前,他是在生产思想而非别的东西。
十年后,这句话似乎同样适用。
牟其中在监狱里源源不断地生产的这些思想,有人认为“已经过时了”,有人则奉为圭臬,更多的人感到困惑,譬如,牟其中心里一边充满了政治情怀,一边又不时表现出对政治的排斥情绪……
先锋者的悲剧
牟其中在洪山监狱修心养性,而他的江湖地位却并没有就此消逝。
2007年,国内另一位曾蜚声中国企业界的犯人来到了洪山监狱。虽然后来在此处只呆了很短一段时间,但他进来伊始时有一件高兴的事,即终于可以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商界前辈牟其中了。
此人是一位小个子,名叫唐万新,即原“德隆系”掌门人,多年前叱咤风云的资本大鳄。
德隆曾是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之一,唐万新曾被誉为“中国第一悍庄”,在最鼎盛时期的2003年,唐万新名列“资本控制50强”的首位,控制了多家上市公司共计逾200亿元人民币的市值。
次年,德隆系崩塌,不久唐万新入狱。
牟其中比唐万新年长24岁,两人都属龙。一位属中国改革开放最早一批企业家,一生与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位是资本市场枭雄人物之一,这两个人在狱中的相遇,无疑非常具有戏剧性。
一天自由活动期间,唐万新靠近牟其中,主动向其示好,表示要借手机给牟打。高出唐万新整整一个头的牟其中,侧着脸,瞄了他一眼,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加理睬。
这时,唐万新羞得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脸倏的一下红了。
后来,牟其中对狱友郑毅说,他不喜欢唐万新,他认为唐万新当年的做法是“劫贫济富”。
唐万新
更富对比性的是,牟其中在狱中的最初几年,曾有机会获准保外就医,但他拒绝了。他坚称自己无罪,称要清清白白地走出去。此后几年,牟其中通过律师、诉讼委托代理人等不断依法申诉,至今未果。
而被判8年有期徒刑的唐万新,于2008年下半年获准离开湖北蔡甸监狱,到北京保外就医,然而今年3月20日,据财经网报道,在各方压力下,唐万新被有关部门要求重新回到狱中服刑。
唐万新之外,一些当下的成功人士,亦慕名前来洪山监狱探访牟其中。近年来有王石、冯仑、兰世立以及IT界两位知名的企业家等。
王石是牟其中在狱中比较推崇的企业家。
冯仑曾是牟其中当年在南德的得力爱将之一,不过后来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些恩怨;尽管如此,牟其中看到冯仑前来探望自己时,仍甚为感动。
然而,不久后,牟其中在狱中读到冯仑所作的《野蛮生长》一书中提到他的文章后,顿感不爽,对于冯仑称自己是“南德历史上第一位炒老板的人”及其它一些细节时,牟其中非常愤怒,痛斥冯仑抬高自己、贬低他人,遂写下万字长文加以回应。
不过,冯仑在文章中所言的“商业上的合理性和制度上的允许程度是直接相关的,必须有很好的配合;牟其中的悲剧性在于要用冲撞体制的办法不断证明自己的强大……”坊间评价称其一语中的。
实际上,这些探望者无形中构筑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们分别是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生人,在当下的中国企业界均有一席地位,却不约而同渴望见上这位生于上世纪40年代、名叫牟其中的狱中老人一面,不能不引人深思。
牟其中说:“我是改革开放的先行者、试验者、捍卫者。”但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一位失败者。《激荡三十年》的作者吴晓波称他是一个典型的“集思想启蒙的先知者与商业运作的蒙昧自大者于一身”的人。
郑毅对此景象的感慨更是始于狱中,他甚至在狱中的时候,就有意持续观察牟其中,并写下了一部名为《牟其中评传》、数十万字的作品。
这部作品的开篇写道:“牟其中先前之所以成功,是改革开放巨潮的推动使然,而不是他真的就具有孙猴子的本领,他忽略的恰恰是常识。而常识往往比理论更重要,更接近真理。”
2009年3月26日,南方周末记者离开武汉的时候,郑毅看了一下时间,用手指了一下洪山监狱的方向说:“牟其中现在又开始大爬楼梯了。”他接着说:“每层楼梯都有监狱人员对之照看、照料,毕竟,牟其中就快70岁了。”
这一天的下午,武汉突然下起雨来。洪山监狱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没有人知道,这时的牟其中,注视着窗外的大雨,他又在思考着什么。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郑毅为化名)
铁窗内外 张华
牟其中和唐万新在狱中的邂逅,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上,都是中国企业史上极为罕见的场景之一。而前者多年前曾有保外就医的机会却加以拒绝,后者于去年保外就医后迫于压力近日重新回至牢房,这种反差更是引人深思。
如今似乎是一个江湖悲情的年代。每年年末,都有传媒列出当年一连串中国“落马富豪”的名单,何况这两年全球闹经济危机,因政商关系掣肘而倒下的企业家有之,自杀者有之,逃亡者亦有之。
不过,与此构成鲜明对比的,是近年来一些原先在狱中服刑的商界大腕,陆陆续续走出铁窗;当然,其中有保外就医者,有刑满释放者等。
这样的名字同样能列出一大串,譬如,最近的是2009年1月出狱的原中航油(新加坡)总经理陈久霖,2008年有原铁本掌门人戴国芳、原天发石油掌门人龚家龙、原伊利掌门人郑俊怀、原德隆系掌门人唐万新(已回狱中继续服刑)等人,2007年及之前几年,则有原三九掌门人赵新先、金冠涂料掌门人周伟彬、原爱多掌门人胡志标、大午集团掌门人孙大午、原万国证券掌门人管金生、原红塔掌门人禇时健等人。
走出铁窗企业家不完全名单
这些人无一不曾赫赫有名、入狱前名声如日中天,不过出狱后,他们大都选择默默无闻,至少低调行事。人们大概知道赵新先去了南京小营药业,也听说郑俊怀要重操旧业、再战乳业江湖,但你已很难听到他们本人的声音,管金生、戴国芳等人出狱后更是半点消息皆无。
龚家龙倒是接受了重庆一家媒体的采访,殊不知彼时坐在他旁边的“总顾问”、和君创业总裁李肃为其捏了一把汗;陈久霖春节前出狱后刚回国,路过武汉与当地一家媒体的主编喝了一顿酒,其间情绪激动,甚至当场演示新加坡监狱中近乎苛刻的规定和动作,但自此之后,他便收起了自己的这一真性情;同样,大伙都知道禇时健现在经营两千多亩冰糖橙果园不亦乐乎,但他不可能再公开讲起红塔往事。
贾樟柯的电影新作《二十四城记》末尾写道:“仅你消逝的一面,就足以让我荣耀一生”,这句诗改编自诗人万夏的 《本质》,原诗是:“仅我腐朽的一面,就够你享用一生。”我们毋须评价上述企业家的功与过,把目光转到不曾遭遇铁窗人生的他们的同行吧。
戴国芳当年大兴铁本时,日照有一位比他小两岁、名叫杜双华的年轻人,也在编织着同样的钢铁梦。结果不久后前者锒铛入狱,而后者平安无事,越做越大,并于2008年以350亿元财富成为胡润百富榜的榜眼;富有戏剧性的是,当戴国芳走出铁窗时,杜双华的日照钢铁正在抵抗张开血盆大口的“国企哥哥”——山东钢铁的并购。
更具讽刺意味是,郑俊怀于2004年底被捕,就在这一年,牛根生执掌的蒙牛乳业在香港上市,盛极一时。4年后,郑俊怀出狱,据说将打造乳业新品牌“新长征”(真是意味深长),而牛根生却因在三聚氰胺事件中拙劣的表现和此后的特仑苏事件,形象跌到了谷底。
同样,陈久霖出狱前一年,中国远洋、国航、东航等央企的金融衍生品业务均纷纷出现巨亏,然而,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相反,他们仍能继续获得高额补贴、注资或银行授信。
明代杨慎在《临江仙》一词中写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