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在美国加州旧金山，2009年MacWorld大会开幕，一个印有乔布斯照片的图片板被摆放在会场外。正如苹果提前宣布的那样，CEO斯蒂夫· 乔布斯(Steve Jobs)13年来头一次缺席了这个换惯例要由他来发表主题演讲的大会。乔布斯的演讲是历年MacWorld大会的亮点，这已经成为消费电子产品业最期待的时刻之一，他曾利用这个场合发布了多个苹果新品，比如去年的MacBook Air超薄笔记本，iPhone则是在2007年。
苹果公司的拥趸把这比作取消圣诞节。美国投资银行Piper Jaffray的分析师基恩·蒙斯特(Gene Munster) 就分析说，乔布斯的缺席意味着苹果在今年没有重要新品发布，不过也可能是乔布斯再次出现了健康问题。
这一推测很快得到本人印证。1月14日，乔布斯在美股休市后宣布将休病假至今年6月底。他在致苹果公司员工的一封电子邮件中承认，自己的健康状况“比原先预计的更为复杂”。
此前苹果还表示，2009年也将是该公司最后一次参加MacWorld大会。所有这一切都在一步步地加深空气中的不祥气息。英国《观察家报》直截了当地把“我们将目睹史蒂夫·乔布斯时代终结？”作为“2009年的若干关键问题”之一，专文加以讨论。
事实上苹果公司多年以来最大的梦魇就是：如何替换这位挽救过公司并按自己的想像塑造了公司的人？
这极有可能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四分之一个苹果
乔布斯对苹果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美国投资机构Needham& Company分析师查尔斯·沃尔夫(CharlesR. Wolf)有一句广为传颂的名言：“从某种程度上讲，苹果就是乔布斯，乔布斯就是苹果。如果乔布斯哪天很意外地离职，我敢打赌，苹果当天股价肯定会下跌 25%或以上。”媒体标题立即把这句话解读为：乔布斯等于四分之一个苹果。
这项对于乔布斯个人价值的评估在去年10月意外地获得一次验证的机会。当华尔街正在焦急等待美国救市方案的通过时，一场 “苹果金融危机”却在悄然上演。当时，美国电视新闻网(CNN)旗下网站iReport出现了一篇关于苹果公司CEO乔布斯的报道，作者言之凿凿，辞情恳切，“几小时前，乔布斯心脏病严重发作，已火速赶往欧洲。”由于背靠大名鼎鼎的CNN，尽管爆料者并未公布姓名，但该消息仍在互联网上赢得了信任，并直接影响到投资者脆弱的神经。苹果股价在当天的早盘交易中从105.04美元急跌至94.65美元，这也意味着公司市值在瞬间蒸发了90亿美元。苹果公司对谣言的反应很激烈，他们在当天就发出声明直指消息“失实”。随后，CNN也发表声明称“已删除这一欺骗性内容”，苹果股票这才止跌，但至收盘时较上一交易日下跌3.03美元，跌幅为3.03%。
苹果公司也确曾经历过离开乔布斯后公司逐步没落几近崩溃的历史。那是1985年乔布斯被自己请来的百事集团总裁约翰·斯卡利(John Sculley)驱逐离开了苹果，从此苹果公司在漫长的10年之内一事无成。直到10年后，乔布斯再度回归，苹果公司才走出灾难的深渊。依靠不断创新，使公司重新焕发昔日的光彩，成为计算机、个人数码消费品、数字音乐、互联网领域内的潮流领导者。
然而“无可替代”对于一个公司的领导人来说，在一般的管理理论中，却不是一个好的评价。比如《基业长青》作者吉姆·柯林斯在归纳卓越公司领导人特质的时候，就将“为公司的成功培养接班人”作为一项重要考察指标。这位作者在书中问道：“如果在你离开后公司便分崩离析，又怎能证明你个人的卓越品质呢？”实际上，《财富》的高级编辑贝齐·莫里斯 (Betsy Morris)就当面问过乔布斯这个问题。
乔布斯固然享有疯狂之名，然而对此也不能若无其事。他的回答是：“苹果公司人才辈出。我把蒂姆·库克 (Tim Cook) 提拔成了 COO 并将 Mac 部门交到了他手上，他确实成绩斐然。我的意思是，有人说：‘哦，老天，如果(乔布斯)被公交车给碾死了，苹果就歇菜了。’不过，你知道嘛，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但董事会肯定会为 CEO 这个位置列出一些不错的人选。我的任务就是将整个管理团队都培养成优秀的继任者，我确实在尝试这么做。”
不同于他的产品，乔布斯的这个回答就风格而言完全没有风格，因此也没人相信，人们还是继续大谈特谈要是他死了苹果将会怎么样。
天才就是疯子
乔布斯给记者的回答完全合乎管理学规则，然而他本人的一贯的行事风格和成功秘密却全在于打破规则。
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早在2 0世纪8 0年代初，乔布斯带领研发小组研制第一代Mac机的时候，开始就倡导一种“海盗”精神。那是在离苹果公司100多英里的帕哈楼沙丘城，乔布斯带领 Macintosh研发小组度假修整。那一次乔布斯在黑板上写下鼓舞士气的第一个口号便是“让我们当海盗吧……”随后是一句“爱上你们的工作，每个星期艰苦奋斗90个小时吧”。写完后，乔布斯拿出一件运动衫套在头上，胸前赫然印着——“海盗”。乔布斯赋予“海盗”一词的含义是：“忘掉一些规则，尽可能地以最极端的思维方式来思考……” ，这给研发组成员带来的感觉就是他们是如此地与众不同，他们设计出的计算机甚至和公司其他员工设计出的计算机也是迥然有别。回到公司，他们便在研发小组的大楼里竖起了海盗旗，旗面上是白色骷髅头和交叉股骨的象征性图案，后来他们还让海盗旗飘扬在了Macintosh大楼楼顶，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我们现在回头看，如果没有这种“忘掉一些规则，尽可能地以最极端的思维方式来思考……”的“海盗精神”，很难想象Macintosh如何会缔造苹果公司初期的辉煌。如果不是10年后乔布斯使这种精神复生，也就很难想象苹果公司随后会不顾一切地进入数字音乐和移动通信领域，推出iPod和iPhone这样划时代的产品。
在1 9 9 7年乔布斯回归苹果，推出Power MAC G3之时的广告词中这样说：“这里有一些特立独行的人，他们与社会不同调，在方圆规矩中不协调，对事情有不同的看法，他们是规则的破坏者。你可以引述他们的观点，或是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以他们为荣，或是鄙视他们，唯一无法忽略的事，就是忽略他们。因为他们改变了世界，使人类得以进步。当时有人称他们为疯子，现在被视为天才，因为不同凡想，才能改变世界，就像你选择了苹果计算机。”这无疑是一篇海盗精神的复兴宣言。
天才固然令人敬仰，然而与疯子一起工作却不是谁都消受得了的。在公司内部，作为一个生活在“扭曲的现实”中的极端完美主义者，乔布斯素有待人苛刻之名。对此他本人倒算是处之泰然，从未试图掩饰。就像他所说的：“我的工作不是对人表现得和蔼可亲。我的工作是让他们做得更好。我的工作是把公司里的各种资源聚拢到一起，清除路障，然后把资源投放到最关键的项目上。我的工作就是把我们手下这些牛人们召集起来然后督促他们做得好上加好。怎么做呢？那就只好采取更为极端的思路。”
就是他口中的“这些牛人”，在工作中经常被乔布斯骂到“躲去洗手间哭”。如果大家还记得电影《巴顿将军》中那位军事天才鞭打哭泣伤兵的场面，就大略可以苹果之父日常开工的风采。
从洗手间中出来，继续与疯子过招，这样每年都能带给世人一个惊喜，他们也确是牛人。
精明的逆势
苹果现在是一家价值300亿美元的公司，这样一个规模的资本帝国绝对不会是仅仅靠冲动和疯狂就能建造起来的。在那颗著名的疯狂之心的背面，其实也布满了精明的神经。
当看到戴尔与Windows之间完全没有互动可言，乔布斯今天可以夸口拥有操作系统的好处。他认为这使得苹果能够以更快的速度进行创新，而不要像戴尔、惠普和其他所有公司那样看着微软干着急。因为微软有自己的时间安排。乔布斯调侃地说：“或许是出于好意。我说的是， Vista 好像让人等了有个——七八年？如果你需要等上八年，那为新硬件添加新功能就无从谈起了。而我们则可以自行决定孰轻孰重，从消费者的角度出发以更有整体感的眼光看问题。这也意味着我们不但可以把系统玩弄于股掌，还可以为iPhone和iPod制作特别的版本。而且，你知道的，如果没有操作系统的话，我们什么都实现不了。”
在市场似乎可以而且一直在无限细分的时代，苹果却在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全业务”公司，这看上去与通行的经营原则背道而驰，但却正是乔布斯的成功之道。在他看来，“在那些电脑公司里，工程学早就没影儿了。在消费类电子产品公司里，他们根本不了解软件层面的事情。所以你现在根本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做出你能在苹果公司里做出来的产品。苹果是唯一一家将方方面面全盘掌控的公司。”而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没有其他公司能够造一台 MacBook Air 出来，因为我们不仅控制了硬件，我们还控制了操作系统。得益于操作系统和硬件之间的紧密互动，我们才可以实现目标。”
不只是MacBook Air，iPhone同样利益于苹果对“方方面面”的掌控。当乔布斯想到每年有10亿部手机被卖掉——这单生意在数量上可比随身听庞大多了——而开始计划做出一款可以让自己都一见钟情的手机时，他认为自己成功的把握在于：“我们手中有技术，我们手中有源于 iPod 的微型制造工艺，我们手中还有来自 Mac 电脑的精密操作系统。”
也不只是产品技术策略，公司的经营之道也处处体现乔布斯出人意表的逆向思维。对于所有公司都强调的专注，他的独家诠释则是：“人们以为‘专注’的意思就是对你必须关注的事情点头称是。这并不是‘专注’的全部内涵。‘专注’意味着必须对另外 100 个好点子说不。你必须谨小慎微地做出选择。对于那些我们做了的事情和那些我们没有做的事情，我都同样引以为傲。”实际上，多年以来苹果公司一直在试图做出一款 PDA 产品。有一天乔布斯意识到，90% 的 PDA 用户只是在路上把信息从里头调出来而已。他们不会把信息放进去，所以他决定不进入这个领域。没过多久，手机就实现了这样的功能， PDA 市场随之全面萎缩。后来他自己回忆说：“如果我们选择了跟进，我们就没有资源去开发 iPod 了。我们基本上会连它的影子都见不着。”
乔布斯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甚至还包括从不做市场调研和从来不招顾问。10年来他在外面唯一找过的一家公司，还是让他们帮忙分析 Gateway 的零售策略，好让自己在开设苹果零售店时不犯下与之相同的错误。
“从本质上讲，我们只是想做出伟大的产品。” 乔布斯说：“但你没法走到大街上去问别人。你说，下一件牛叉的事情会是什么？亨利·福特曾经有过一句经典语录，对吧？他说如果我当年去问顾客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肯定会告诉我‘一匹更快的马’。”
面对经济衰退，裁员节支几乎所有公司的必然选择，然而乔布斯对此同样抱有逆势而上的打算。他喜欢举苹果在上一次互联网泡沫时的表现为例。当时他告诉公司的是，苹果应该而且必须在经济衰退期里继续坚持自己的投资思路。既然公司曾经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将他们招进苹果，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裁员，而且还将持续拨款。实际上，当时他的计划是调高研发预算，这样在度过经济衰退期之后，苹果恰好可以领先于竞争对手。“我们确实这样做了，”乔布斯说，“而且行之有效。这次，我们还会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情。”
死生之际
2004年，乔布斯被诊断罹患了癌症，但是经过手术转危为安、向死而生。第二年他在斯坦福毕业典礼致辞中谈到这件事，他说：
“没有人愿意死亡。即使那些想上天堂的人，也不想为了上天堂去死。但是死亡是我们共有的终点，没有人能够逃脱。似乎本该如此，因为死亡确实是生命中最好的发明，是生命变化的表征，它使新陈代谢得以可能。现在你们是‘新’的，但是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慢慢变‘老’，最终被‘代谢’掉。抱歉讲得这么戏剧化，但确实如此。”
但我们也不能把这段表白简单地视为洒脱。因为在那次演讲中乔布斯也说了这样话：“或许死亡是我们的最好归宿，从此可免去思考之苦。”
从去年以来，乔布斯的生死问题又一次次地被提上日程，虽然只是“议事日程”，但在现在的经济环境下，比起四年前却凭添了许多忧伤的气息。实际上，对于“拜苹果教”的信徒来说，一月份MacWorld上确认的消息要远比金融危机令人沮丧。
我们真地将在2009年目睹史蒂夫·乔布斯时代终结吗？据说一位混在硅谷的中医已经毛遂自荐，并且乔布斯本来也有向藏医问诊的打算，这似乎给整个事件带来一线阳光。但不管怎样，人们越关注这件事，就越证明乔布斯个人的价值。
前面说过，传统的管理学不会喜欢乔布斯这样的领导者，甚至他会被作为一个反面的案例。是的，即使是我本人也倾向于认为，没有了乔布斯的苹果将会分崩离析。你想，一个苹果坏了四分之一，还能要吗？
但是乔布斯的感人之处并不在于他的事业的可复制性或者延续问题，而在于他是他那个领域的罕见的英雄人物。亚历山大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横跨三洲的大帝国，但帝国在他于23岁时去世后不久就不复存在；恺撒23岁时读到亚历山大的传记，想到自己尚且碌碌无为，于是大哭一场，离家创业，第二次实现了亚历山大的功业。也许会有凯撒这样的读者在在准备复制乔布斯的故事，但对于更多的人而言，这个故事更多的意义在于生命的分享。
一次谈到Mac市场份额的增长速度时，乔布斯说：“我认为这件事情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没必要再忍 Windows 了--其实还有另一个选择。我认为在此之前，从来没人这样想过。”
乔布斯的故事同样可以启发人们：生命还有另外的选择。在此之前，你可能从来没这样想过。
至于死亡，其实也不必过分地夸张，重要的是怎样活着。我认为去年2月份乔布斯在夏威夷柯纳镇 (Kona, Hawaii)的谈话要比他在斯坦福的致辞更能体现他的精神本质：
“人这辈子没法做太多事情，所以每一件都要做到精彩绝伦。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人生苦短，你明白吗？所以这是我们为人生做出的选择。我们本可以在日本某地的某座寺庙里打坐，我们本可以扬帆远航，管理层本可以去打高尔夫，他们本可以去掌管其他公司，而我们全都选择了在这辈子来做这样的一件事情。所以这件事情最好能够做好一点。它最好能够物有所值。我们觉得它的确还不赖。”
这才是一个英雄应该讲的话。它讲述了这样一个道理，就像在《勇敢的心》中威廉·华莱士那句经典的台词：
“Every man dies, not every man really li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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