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二千万的上海,下星期有五天不堵车。事缘六月十五日(下星期四)上海将举行「六国峰会」,搞什么我不清楚,市政府唯恐交通阻塞,通告本周末不放假,大人要上班,小子要上课。换来的是下星期三、四、五是假日,取二送三,与下个周末加起来是一连五天大假。算我孤陋寡闻,这样别开生面的处理在其它地方没有听到过。
当然由某委会决定,因为没有谁愿意独自「孭飞」。没有征求民意,也没有吵吵闹闹的公开辩论,委会决定了,于是通告。你可以骂他们不够民主,或社会成本高于社会利益。我个人觉得有趣、过瘾,有点发神经。这是今天的中国。
三年多前上海要建东海大桥,跨海三十二点五公里,是世界最长的。当两年多前我读到一份外国报道,说该桥有点难以置信,好奇地查询,已建了三分之一。去年十一月该桥落成,长度既然破了世界纪录,理应大事庆祝才对。没有。简单仪式,市长没有出席,只派一个副市长,剪彩,几分钟了事。这是今天的中国。
不久前举世知名的长江三峡工程竣工,北京说不举行任何庆祝,后来还是派出个水利部长,说话三分钟,了事。这是今天的中国。
今天的上海音乐厅,是七十六年前建成的南京大剧院,座位一千三百个,加上消闲地方,是巨型建筑物,非常讲究,内里的大理石及细工雕刻,使之成为国家的历史文物,要保护。四年前要建公路,该建筑是障碍,二话不说,他们把那庞大建筑移动二百多呎,升高十呎多。这也是中国。
提到上述看来没有关连的例子,要示范三个观察。其一是国内决策快,牵涉到工程的动工也快,峻工一般早于预定的日期。可能是我多次提及的地区激烈竞争促成的现象。不一定是好事。一些到国内投资的朋友应付不了那里的节奏,而北京当局正在推出的压制楼市的措施,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了。
其二,外人看来是不「民主」的、没有通过司法程序的决策与执行,其实是用上另一套管治制度,不知就里容易妄下批评。历来避谈政治,但这些日子为了研究那重要的地区竞争,我不能不理解一下他们作决策的程序,以及他们坚持是民主的政制。没有秘密,相当公开,只是外人不习惯,学者漠视,于是高深起来了。我还在查询,要在《南窗集》正在发表的系列加进一篇关于国内地区的管治制度。这里只能说,要明白中国的地区政制,我们要从一家公司或一间机构的角度入手。北京上头的运作我一无所知,但地区的政制,是公司制。相比之下,美国的城市,法律上不少注册是公司的,但运作程序是另一回事。二者的比较是极端重要的学术研究,自己老了,再没有魄力去处理那么庞大的题材。
其三是这些日子,除了「神舟」上太空,国内喜欢低调处理成果。不容易明白为什么重要如三峡工程与东海大桥的峻工,他们视若等闲呢?好几个可能,是无聊的猜测,不说算了。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二:马歇尔的注脚与中国的运情
很抱歉,问题重要,要再打断「中国未来系列」的话题,在这里来一个长注脚。
去年十一月底在七十生日的宴会上,我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其中提到,撇开沙石,中国的地区竞争制度是我知道的经济制度中最好的。听者哗然。是衷心话:我这个人从来不卖帐,学术研究以详尽客观为座右铭,灵魂之价没有谁出得起,而对经济制度的理解,打遍天下数十年矣。
三年前我指出,中国地区之间的激烈竞争,是奇迹,要解释很不容易。苦思良久,一年前找到答案,但迟迟不动笔。不久前听到北京有改革地区之说,不知要改什么,恐怕他们不知道执到宝,改坏了,于是趁这「未来系列」写了出来。第一篇是系列之六──《第二阶段的工业发展》──好评如潮,有震撼性,但分析不浅,好些读者看不明白,其中高斯读译文后,认为「极端有趣味」,要求再澄清。我于是在系列之九写《让我先覆高斯》,再作解释,明白的读者多了,频呼精彩。《覆高斯》一文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北京当局是大地主,拥有中国的所有土地。大致上,他们把土地以佃农分成的方法租给数以百计的县,而县又再以佃农分成的方法租给无数用家。你知道我推翻了马歇尔的佃农理论,但马氏不简单,在一个注脚中差不多找到正确的答案。这注脚和我的理论加起来,说,分成率可以不变,只要有一个价值够高的变量可以调整,竞争下会达到最高效能的资源使用。」
我跟着指出,中国的税率是佃农分成率,税收再分也是佃农分成,分成率不变(地区之间不同很麻烦),价值够高的变量调整是地价,可以从很高下降至负值。于是说:「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这样精彩的分成制度,把整个国家以合约组合起来。这是中国经济还继续飙升的主要原因。」
一位同学读后,问我马歇尔那个注脚究竟说什么。我翻阅自己一九六九年出版的《佃农理论》一书(花千树二○○○年再版),见到第四十五页讨论该马氏注脚,指给她看。她读后说天下间不容易有那样神奇的巧遇,上苍有意让中国发展起来,要求我为马氏的注脚写这篇文章。
十九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马歇尔在他那立竿见影的《经济原理》(一八九○)的第八版(一九二○)的五百三十六页的第二个注脚,是大师手笔,可惜只对一半。他立下了心肠,不让分成率浮动,认为佃农分成无效率,不可取。该注脚分两段,首段说:
「如果一个地主可以自由地为自己的利益调控资本的投入,而又能与农户协商劳力投入的多少,几何可以证明,资本投入的调整可以强迫农户(分成)耕耘的密度,与英国的(固定租金)制度一样,而地主的分成租金收入,会与固定租金相等。」
分成率固定不变,马氏的说法可能对,但要一般地对上述的地主资本投入要有很大的变幅,甚至可能要下抵粮褐怠8诺牡诙温硎闲吹溃?font color=E6E6DD>
「如果地主不能调整资本的多少,但还能控制劳力的投入,那么在某些形状的产出曲线下,耕耘的密度会高于英国的制度,但地主的分成收入会较英国的(固定租金)为少。这个怪效果有点科学趣味,但实际的重要性微不足道。」
马歇尔这两段注脚,我在博士论文《佃农理论》写好之后,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大学才看到。早一年多,我在论文写道:「不管是地主规定佃农多点投资于土地而减低自己的分成率,还是地主本身增加土地投资而增加自己的分成率,如果会增加土地的净租值,这投资会发生。」(见《佃农理论》三十一页。)这是马氏注脚加上分成率可以变动的一般化,虽然读到该注脚之前就写了下来,但地主可以投资他比我早说,学术上我不能不把那从来没有人注意的注脚公诸于世,不敢独自领功也。
回头说促成中国地区激烈竞争的佃农合约的整国组合,税率是分成率,税收再分也是分成。这些分成率要划一,不变,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如果地区的分成率不同,吵闹在所难免!为什么厚此薄彼呢?这些吵闹出现过。其二是分成率不同,投资者不仅吵闹,频频搬动会出现。分成率划一会减少这些吵闹,但我的佃农理论说,这划一会导致无效率,除非有一个重要的其它变量可以调整。这变量是地价,也即是马歇尔注脚所说的地主资本的投入了。
我为中国的激烈地区竞争找寻解释一年多,得不到答案,但知道北京把权力大幅下放后,主要的经济权力落在县的手上。一年前找到一个县长朋友问端详。其实是闲谈式,因为自己不知道要问什么。在闲谈中他提到地价可以大弹性调整,可以是负值,而如果把土地基建投资的成本从地价减除,这负值往往相当大。一时间我想到马歇尔那个注脚,如中电击,答案跑了出来,在几分钟内推到整个国家的合约组合。催促我写这篇文章的同学说,可能因为四十年前我在佃农理论痛下心机,这样破案是条件反射。
答案其实是浅的。所有深问题的可取答案都浅。好答案必定有明显地对的一面。困难是浅答案不容易找。很多时,在经济难题上认为找到了答案,深的,要浅化,不成,于是对答案有怀疑。经验说,不能浅化的深答案,假以时日再想,一定错。所以一年前当我在中国地区竞争这个深问题上找到了浅答案,知道对,但认为如果自己没有作过佃农理论与公司合约本质的研究,可以想出来的机会近于零。
从史密斯到马歇尔,英国的大师认为他们的长期固定租金制度的经济效率无敌天下。今天中国的地区分成合约期长五十年,不仅有固定租金的边际使用效率,加上弹性高,分成是有收入大家分,增值税是佃农分成,产值愈高地区分得愈多。这样看,土地使用的租金收入基本上天天不同,再加上地区佃农分成是上连串下连串,整个国家由合约组合,地区之间左右不连,竞争就激烈起来了。论生产活力,这样的制度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
两年多前,在《信报》发表长文《还不是修宪的时候》,建议北京延迟修宪,要先理解那极端重要的地区竞争,有了答案,权衡轻重,把要点写进宪法。今天我把国家合约组合的要点写了出来,连本文前后三篇,应该够清楚了。可以抽出重点写进宪法,但也可以不写进去。只要北京明白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过了,中国的地区竞争制度是迫出来的。如果不理解为什么地区之间会有那样的激烈竞争,北京可能胡里胡涂地把一个绝佳的制度改坏了。从来没有意图改变世界,但有了答案,解释得清楚,自己心安理得,北京要怎样处理是他们的事。
天下没有那样伟大的天才,可以发明或设计得出中国今天的地区竞争制度。是中国的运情吧。不是我的发明,是我的发现,只是当年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佃农理论可以推得那么远。宝刀未老,不禁仰天大笑。
上述的神奇制度是在朱镕基执掌经济时期形成的。说过了,将来的经济历史不会漠视这个人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三:文章与读者
昔日伯牙为子期奏高山流水,子期死后,伯牙碎琴,不复奏矣。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感人故事。
二十一世纪了。我们今天爬格子,写专栏,给人骂的多,赞的少,子期已矣!然而,写文章,我们还是希望能有较多读者。是很不容易的工程。哗众取宠可求短暂之趣,长线弄巧反拙。言不由衷容易看得出来,没有内容砌出来的也有同样效果。文字好,有趣味,基本上足够,这是今天在香港足以生存的专栏写手的一般条件。骂归骂,但一般读者认为,中、港、台三地,专栏文章香港的最可读。
我的困难是写分析性专栏,顾得内容,顾得逻辑,顾得理论,不容易顾及读者。有时自觉有深度,称意,但读者反应平平,使我有曲高和寡之感。不打紧,但今天的网页提供「点击率」这项新玩意,我不用计算机,但同学们频频报告,使我不能漠视自己的不同文章的读者数量变化。
永远不试图增加点击率,但这篇高,那篇低,我自然地考虑是哪些因素促成读者的增减。曾经有一篇骂人的文章,在国内一个大网站上点击率高达三十万。这不算,之后不再写这类文章。《悼小凯》一文,据说转载的网页一万四千处,但我喜欢小凯,有感而发,不是分析性文章。
最近发表《假货需要禁止吗?》,在一个大网站上,只两天点击率达五万五千。这是难得一遇的分析性文字的高点击。我于是回顾此前获高点击的,比较一下,发觉有雷同之处,也知道读者多的分析文字可遇不可求。
有两篇可与《假货》相提并论,是好些日子之前发表的了。一篇题为《讯息费用与类聚定律》,写欢场女子,说在同一五星场地,卖笑佳人的姿色一律不俗,而且奇怪地平均。我的解释,是顾客只知市价的大概,小姐没有把价格挂在胸前,这样,如果姿色不类聚,不堪入目的卖不出去,美若天仙的价太低,要亏蚀。类聚同价有减低讯息费用之效。第二篇写《香口胶的故事》,指出香港、新加坡与日本的处理方法不同。香港花巨资清理街上的香口胶印;新加坡禁吃香口胶;日本人的习惯,是不把吃完的香口胶吐在地上。该文指出清洁可以是简单的事,但要靠不简单的文化培养。
连《假货》在内,上述三篇文章有三个共同点。一是浅白,二是有新意,三是明显地对。每一点都不容易,三点俱备难于登天!
说文字要浅白老生常谈,但要写得出谈何容易?我自己可说千锤百炼,老是记着昔日老师的教诲:要写得清楚自己先要想得清楚。困难是自己认为清楚,读者不一定那样看。写专栏,比较深入的探讨,无论自己怎样翻来覆去地解释,总有读者不明白,有时解释得愈多愈容易引起混淆。
新意要讲际遇,不可强求。坐下来,刻意地要写一篇有新意的文章,肯定写不出来。自己的经验,新意一般是无意的发现。好比《假货》一文,一位同学要求我写中国复制法拉利,他传来资料,动笔了,该同学来电话说不对不对,因为有两部复制的。但文章开了头,怎么办?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我想到劳力士名表那边去,文章于是一气呵成。
明显地对更困难。摆明是对,总有人不同意。有网上客不同意《假货》的论点,问卖假药又怎样了?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不能一般化吗?也有人提出什么仁义道德,但我分析的是金钱的赚蚀,怎可以扯到孔夫子那里去?
记得一九六三年开始旁听老师艾智仁的课,他得到一个明显是对的结论,一位同学说:I can find you people who disagree with you on this。艾师立刻回应:I can find you people who disagree with everything!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四:与美国新交一席谈
奉佛利民思想为至上的几位新朋友访神州,要制作介绍中国的市场经济及其带来的发展的广播片集。几天前请他们吃晚饭,大家都是米尔顿的深交,一见如故,相得甚欢。他们说米尔顿这近来身体不适,我担心起来。还有一个月九十四岁,身体不适非等闲。他曾经动过两次心脏搭桥大手术,第二次大约二十年前,吉人天相;六年前一次病危,再吉人天相。
去年高斯对我说,自己九十四岁了,很累,睡很多,奇怪是米尔顿,彷佛长生不老。是的,佛老无恙就到处跑,龙精虎猛,五年前见他时还是思想敏捷。这次朋友带来的信息,是米尔顿与太太萝丝终于老了,行动有点不便。是那样伟大的一对夫妇,多年来视我如弟弟,爱护有嘉,有时无微不至。
谈起米尔顿,大家无限敬仰。我对他们说,米尔顿对我最大的影响,不是他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思想感染力,而是那种不畏权势,永远不说一句自己不相信的话,数十年如一日操守。当我发觉自己近于违反这套黄金定律,必定想到米尔顿,对自己说:士可杀,不可辱,佛老做得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朋友提及,几年前与格林斯潘谈到米尔顿,格老说天下不知道有哪几个人可以影响世界文明的动向,但米尔顿肯定是一个。我感到与有荣焉:佛老对中国的影响,多多少少通过我的介绍文章。我对新朋友指出一个奇怪现象:米尔顿在美国推行学券制,不遗余力五十年,被接受的例子不多;中国却相反,学券制不仅容许,而且受到政府鼓励,可惜地区政府不够钱,不能大搞起来。我跟着指出目前的中国,还不大明显的趋势,是私营办学。佛老听到应该更高兴了。
有朋自远方来,要为神州拍摄一系列市场经济的故事,我当然高兴。他们游外滩,说浦东,访新天地,都对。晚宴之后的早上,他们要访苏州,拍摄那里的工业园与访问一个普通人家,也对。除了这些,我建议他们访杭州,会见那里的工商业才俊,也不可忽略义乌、温州等现象。我说今天中国值得报道的可观发展,不再限于沿海一带:长沙,重庆、成都等地方,都有看头。当然,拿不出来的贫困之区还多的是。我见他们对中国那样热情,不便早拨冷水。报道中国,不细说一下某些地区的苦况,有所不达。下次见到这些朋友,会作此建议。
是米尔顿的朋友,当然崇尚市场。我对他们说,国际贸易不论,中国本土的市场自由得离奇,如果米尔顿知道,可能叫出声来。上海的出租车驾驶员每星期只工作三天,工作天操作十七个小时。在美国,这样的「自由」不可能想象。我又指出在中国,差不多所有产品皆可以订造,顾客要怎样就怎样。在美国,这不可能:不少产品要通过「安全」审查,顾客要这样那样,产出者乐意,但往往要通过安全验证,手续麻烦。
很遗憾,一席之谈,朋友多,大家说说笑笑,没有机会让我细心向新交解释中国的独有制度,以及多方面还需要改革的地方。是那么有趣、那么精彩的故事,米尔顿应该很想知道。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五:工业第三阶段:月是故乡明
传统的经济历史分析工业发展,是从科技与生产力的角度入手。中国的情况很特别,又或者是我个人喜欢特别地看。
我认为中国的工业发展阶段要以地区划分,明确的。第一阶段是珠江三角洲,时间大约八十年代初期到一九九二。第二阶段是长江三角洲,时间大约一九九三到今天。当然,珠三角及长三角还会继续他们的工业励进,我只是从不同阶段的地区重点看。
从地区看,中国工业发展的第三阶段会在哪里呢?我的推断,是会回到乡镇那里去,因为月是故乡明。二十年前,中国要搞什么乡镇工业,说什么离土不离乡,认真地看,搞不起来。当时的乡镇企业要不是国营,就是乡营或镇营,非私营或民营也。当时举国没有几条好公路,物流有困难,不宜乡镇工业发展。也是在当时,外资对中国没有多大兴趣,乡镇造的多是手工艺品,没有国际大看头。
大家都知道,经济发展集中于沿海一带非善策,但起笔需要,因为经济发展要有个火头。十年来这火头明显地烧到内陆去:成都、重庆、武汉、长沙等地,皆可见大火燎原。这样看,中国的可观工业发展早就不限于珠三角及长三角了。然而,有势头的工业发展,我们还不容易在乡镇见到。
会见到的,大约从我下笔的今天开始吧。相当肯定,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国内的公路建造得非常快,对物流有大助早就见于农产品。周其仁认为,城市的农产品物价上升得慢,主要是交通有大改进的结果。应该对:经济急升,农作人口急速下降,农产品的相对价格理应上升得明显,但没有。其仁老弟对经济的掌握渐入佳境:这种简单观察功力不凡。浅吗?当然,但名校博士一般看不出来。这里要指出,运输的改进对工业比农业更重要。
其二,扶助农民是今天国务院的首要项目。有意思,问题是怎样扶助才对。据说北京目前正在搜集意见。在《扶贫何价?》一文中,我指出扶贫有负性与正性之别。前者是政府花一元扶贫,社会得到的利益不到一元;后者是扶贫一元,社会可获超过一元的利益。
原则上,正性扶贫的项目多得很,问题是回报有高低之别,明智的选择不容易。我们还要指出政府投资容易引起贪污问题。牵涉到社会整体利益的政府投资,通常连带着界外效应,这就是高斯分析的「社会成本问题」了。很复杂,不容易算得准。这方面,中国比我知道的任何其它国家高明:他们差不多凡事收费——无论公路,桥梁、水乡、公园,有时甚至厕所,都收费。这样,虽然不能完全解决社会成本问题,但大部分解决,因为公共设施的投资回报有直接收入作依凭。
上面提到的公路投资,当然协助「月是故乡明」的工业发展。前几年听到,收费公路可以回本或赚钱的只有百分之三十。但经济发展得快,要亏蚀的过三几年一般大有起色。人口多,发展快,就有这样的方便:只要能继续目前的增长率,公共设施的投资乱来一下也容易买中马。
只要能约束贪污与控制成本,扶助农民大可考虑乡镇的基建、教育、医疗、康乐、文化等。原则上,这些都可以是正性扶贫。不直接收费,有些项目,例如基建,可以从卖地及税收赚回来,但不收费或收费甚微的教育、医疗等,社会的回报就不容易衡量。有回报,应该考虑下注,只是社会利益难以衡量。这方面我有两个建议。一、政府不仅容许,而且鼓励私人投资于这些项目,让他们自由收费。不是说政府自己不要做,而是公立有私立的在旁协助,政府的负担会减少,而有私立的参与竞争,公立的会办得好一点。二、政府要鼓励私营或民营的慈善机构筹办这些事项,只要不牟利,要免税,再不够就补贴慈善,例如私人捐一元,政府补一元。有政府补贴,私人慈善会风起水涌。意图做善事的人会比较细心处理,会比较小心花钱。当然,假冒为善的人多得很,但有严谨法律约束的慈善机构,例如香港的,不容易出术。
第三个工业将会转向乡镇发展的原因,可能最重要。这是近几年出现的民工荒(尤其是南中国),一则起于其它廉价劳力国家的竞争,接单工业不能大幅加薪,二则因为月是故乡明,愿意离乡别井的人愈来愈少了。农民愿意转往工业,或愿意半农半工,但不愿意离乡别井,会帮政府一个忙。工业集中于沿海一带,或近于闹市,如果继续下去,边际产出定律说对国家整体的发展不利。政府要推广乡镇的工业发展,是正着,而月是故乡明有助焉。二十年前不成,今天可以——我认为是今后十年的大势所趋。
在广东设厂的朋友说,从北方南下的工人每年只回家探亲一两次。如果工厂设于离工人老家不过两个小时车程,工人可以每一两个星期回家一次,享天伦之乐。有天时(发展得快),地利(交通发达),人和(天伦之乐)这三者的合并,第三阶段的工业发展会在乡镇出现是不难推断的。
产品的质量、生产力与科技的改进,是地区之外不可忽略的工业发展问题。产品质量的急升出现于第二阶段,尤其是一九九七至二○○三那段时期。生产力的急升最近几年开始明显:工业总人口下降了不少(大约从三年前的九千八百万下降至今天的八千三百万),农民人口继续下降,但工业的总产值继续大幅上升。这其中一个重要含意,是愈来愈多的人转到商业及服务业去。都是好现象。
至于科技的改进,二十多年来没有中断过,但我认为科技的急升会发生于工业发展的第四阶段。那是乡镇工业的发展有了势头,后浪推前浪,科技的需求压力大幅增加,落在知识分子集中的都市。如果目前的经济发展速度能持续,中国的科技跃升不出十年。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六:汇管有无与脉搏倒跳
中国今天还有外汇管制吗?很难说。写这个问题,因为不久前发表《从曾荫权到刘诗昆》,提到港元转钩人民币不需要等到中国完全解除汇管,跟着说:「这方面,蒙代尔的看法与我不同。我知道他在哪里有误解,会向他澄清。」
几位同学要求我向读者澄清。有两点。其一是中国货币制度的经验与西方货币政策的困难,解释过多次,这里不再说。其二是外汇管制。很多时,希望北京清除所有汇管,我会强调汇管还存在。其实,如果我说中国今天没有真的汇管,打起官司,会赢。在中国做生意,暗渡陈仓地避开汇管,不需要很「暗」有好些日子了。
翻阅自己的英语旧文,有两处提到汇管若有若无。其一是一九八八年九月写的:「很难说在哪个意义上,目前的中国还有汇管存在。」(见《张五常英语论文选》,六九七页。)其二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写的:「外汇管制仍然官式地存在,但随时可以绕道而行,花一点额外费用——我的估计是汇款的百分之零点二与百分之一之间——通过漏洞。」(见《张五常英语论文选》,九十二页。)
可不是吗?香港人熟知的地上钱庄或银号,顾客要买或要卖多少人民币皆可成交,而汇钱到中国去,通过钱庄比通过正规银行简便——这些方便有十多年的日子了。巨额款项的出出入入,有灰市可走。北京当局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活动,只是见到效果可以接受,忙顾左右而已。如果大事压制,中国的经济不会有今天。
外资大量涌进中国起码十年了。有汇管?难道他们发神经?我在《南窗集》数次提及的中外合资合约,清楚写明,发明专利与商标的使用费,一律可以汇到外地去,没有汇管。
上述可见,这些年中国有汇管之说不绝于耳,其实政府没有说要管的,可以做。这样,灰色地带多得很。所谓灰色地带,是政府可管也可以不管。北京不傻,知道发生着些什么事,但见不到不良效果,反对压力不大,不管。老外机构一般不敢或不懂得走灰色地带,出现了我见到的中外合资合约。今天的情况当然比九七年还要宽,只是官式汇管还存在,国内银行的正规操作出现了千奇百怪的「准」与「不准」,高深莫测,反映着交易费用略高。这是说,官式汇管存在,多了一点麻烦。这样,说因为有效应所以有汇管,也是对的。
说过了,跟踪中国的经济发展,要懂得掌握那里的脉搏跳动。中国的经济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旁观者在岸上大声疾呼,听到,于是这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奇怪是这样过河可以过得那么快。熟能生巧吧。
要掌握中国的脉搏跳动,任何法例你要读到字里行间。在中国,法例说可以做,一定可以;说不可以做你要细想有哪个弯可以转,或哪个洞可以穿。政府不堵塞漏洞,多半是默许,不妨调查一下有多少人尝试过,你多半会发觉自己是最蠢的。美国的情况刚好相反。在美国,法例说不可以做,一定不可以,试走弯路会焦头烂额;但法例说可以做,往往不可以。后者可见于土地的发展及使用。法例说得清楚可以这样那样,但到申请依法使用时,要通过多个部门审核,其中环保最麻烦;更头痛是要通过聆讯会议,市民联手反对,你的投资会血本无归。
朋友,你选哪一种?中西双方的脉搏倒跳,是奇怪的世界。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七:个人荣辱何足道哉?
最近我再受非议,是大新闻,报道手法与去年《东周刊》的封面故事如出一辙,有策划的:先到美国取旧料,然后派狗仔队到深圳拍几张照片,借口大爆旧闻。有官司正在美国进行,哑子吃黄连,不应开口,但很多同学们要求我说几句,律师认为如下可以说:
三年多前美国起诉说我欠税,从我太太与子女拥有的公司拿走大约一百四十万美元。一位加州的资深税务律师跟进该案,说我没有欠税,于是提出法理及证据,要求对方解释。等了一年得不到解释,该公司起诉美国政府,理由是:(一)张五常没有欠税;(二)对方不应该从我太太及子女的公司拿钱。有公开文件,所以可以说。
几个月前弗里德曼给我电邮,说知道对方要与我协商和解,希望我尽早解决这不愉快事件。我回邮说律师不让我自己谈,要由代表我的律师谈,奇怪对方没有接洽我的律师。弗老是我最敬重的人,有什么要求我会依他老人家。我给他的回邮只略为解释我知得不多的情况,主要跟他谈中国与人民币。等了许久再通电邮,弗老没有提税事,只恭贺我被选为最具影响力的中国经济学者。
没有跟进多少正在进行的官司,也听不懂。律师只要求我解释一些旧文件,不让我左右诉讼。这些日子我的思维集中于中国的经济问题,认为中国终于走出了一个漫长的黑洞,见到光,但困难仍多,是关键时刻。七十岁了,上苍保佑,智力不减当年,经验远为老到,专业所在,认为自己还可以作出一点贡献。我想:关乎炎黄子孙的生计与知识,不要管任何干扰,做得多少做多少,多想一天算一天,个人荣辱微不足道!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八:从曾荫权到刘诗昆
五月十六日在这里发表《是港元转钩人民币的时候了》,引起争议,热闹的。三天后《明报》说曾荫权坚持,人民币不解除外汇管制,港元不转钩。再过两天某刊物引用《香港经济日报》,指特首说中国取消汇管后会考虑转钩人民币。我的分析如下。
(一)中国的外汇管制九十年代初期大幅放宽后,灰色市场有弹性,要不然,中国不会有我们见到的可观发展。只要汇管某程度存在,香港转用人民币有沙石,而北京很可能不同意。另一方面,特首说得对,依照基本法,港元要保留到二○四七年。
(二)曾荫权说只要人民币有汇管,港元不能转钩人民币。这不对。如果香港保存钞票局,转钩所需的人民币储备甚少,或者向北京打个招呼就成。我看不到北京有反对港元转钩人民币的理由。如果香港不保存钞票局,只要不试图以币量调控经济(钞票局也不能玩这一套),只为守锚而调控货币量,港元随时可以转钩人民币,可以稳守。换言之,转钩人民币不需要有钞票局制度。(这方面,蒙代尔的看法与我不同。我知道他在哪里有误解,会向他澄清。)
(三)目前人民币以一篮子外币为锚,美元兑人民币的浮动幅度要看美元在该篮子内的比重,以及这比重会不会有所更改。
(四)今天人民币兑港元大约是一点零二兑一,港元微胜。钩着美元,这「微胜」可以随时消失。不出一年,人民币值高于港元的机会存在。如果人民币值高于港元,而美元不回升的话,那么港元要与人民币打个平手,没有简便的方法。
(五)如果美元较为大幅地下跌,港元跟着跌下去,香港会有通胀。主要靠国内供应的物品,例如蔬菜等,物价上升会立竿见影,而港人到国内旅游也不利。美元下跌对整个地球都不利,但中东形势不妙,而美国的货币制度不可以下一个固定的锚。
(六)这就带来一个经济学无从分析的问题。美元下跌,港元币值低于人民币,意识上对香港是负面的。我不这样看,但街上的人会这样看。以币值高下排列经济优劣可以很无聊,但历史满是这样的看法。
结论是明显的。港元应否转钩人民币不论,如果曾荫权认为港元早晚要转钩,他要尽早作决定。转钩,现在做可以保持港元继续略强的意识,也可以等到与人民币一兑一时才做,打个平手容易计算,但要事前决定。等到港元低于人民币才转钩,蠢也,愚不可及也!
让我再说一次。在地球一体化的今天,美元稳定重要。如果人民币继续钩着美元,互相稳定对方,曾荫权用不着考虑港元转钩,因为钩着美元与钩着人民币都是一样。但情况改变了,不管美元是强是弱,人民币兑港元的波动愈小双方愈有利。
转谈刘诗昆。几天前与他畅谈中国经济。这个人聪明,观察力了不起。有些人完全不需要读过经济就比一般经济学者高明。佛利民屡次强调天下有这种人,看来刘诗昆是一个。大家一起大骂国内的种种不是,不止半个小时,跟着大家突然转向,大赞国内的种种超凡,也不止半个小时。这是今天的中国,有识之士可以无端端从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去。
大骂的话题,见到诗昆之前我就决定以《公非公、私非私的困扰》为题动笔(将见于《南窗集》);大赞的当然是行雷闪电的经济发展。你猜得出是哪个话题触发我们从一端转到另一端吗?假货的神乎其技!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九:让我先覆高斯
「中国未来」系列写了八篇,正要动笔写第九,却认为在程序上要先覆高斯。事情是这样的。这系列的第六篇——《第二阶段的工业发展》——自己重视,要求高斯的助手王宁翻译给老人家看。九十五岁的高斯读后,说「极端有趣味」,提出好些问题。新制度经济学的鼻祖提出,不能不回应,何况这系列写得辛苦,回应高斯可以松弛一下。会再要求王宁翻译给高斯。
亲爱的郎奴:
王宁传来你的问题,综合起来有四个,试覆如下:
(一)你问,我提到杭州的工商业俊秀是哪些人,从哪里来,为什么会集中于杭州?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平均年龄大约四十岁,做得你的孙儿,做得我的儿子。斗青年才俊多,杭州当然比不上上海等大都会,但以人口比例算,杭州胜出无疑问。该市有一个天下知名的西湖,不大,优美,曾经诗人云集。杭州自古繁华,而今天的盛况是回复到宋代诗人所描述的了。浙江是今天中国一个比较富裕的省份,工商业的才俊跑到杭州去,看着西湖,想着中国的古文化,创生意,不是很有意思吗?今天杭州的人均每年收入,达四千多美元,以中、美双方的物价调整,应该逾万美元了。屈指一算,如果整个中国的人均收入达到杭州水平,物价调整后,中国的国民实质总收入会比美国的高一倍。
杭州有一个经济学会,会员绝大部分是工商业家,没有读过经济的。我敢打赌,这学会的成员对真实世界的经济认识,平均算,会远高于你和我知道的任何国际经济学会。史密斯当年没有受过正规的经济教育,写下了《国富论》,之后没有谁达到那样的水平。
二十年前,今天杭州的工商业家是大学生,一般读过我结集成书的《卖桔者言》。今天我到杭州,免费午餐不在话下。但你可以想象我的尴尬:每次到杭州,他们请我吃饭,说要拜我为师。胡说胡说!应该是我拜他们为师才对。
年多前,你还算是一位成员的芝加哥大学法律学院的院长访中国,我带他到杭州去。十多二十个青年才俊大宴我们于西湖旁的贵宾厅。餐后摄影留念,院长对我说:「看来主角是你,不是我。」我于是给院长作第二次介绍:「这位院长是高斯的老板。」主角立刻转到院长那边去!不知院长回美后有没有对你提及这件趣事。可见中国事业有成的青年对你万分尊敬,应该的,因为没有高斯定律的思维中国不会有今天。你会很喜欢杭州的工商业家。他们对真实世界知得多,客观,分析能力强。有这些本领,有没有读过经济毫不重要。
你要知道他们做些什么,告诉你吧。一位做期货,很成功。一位管理升降机工厂,是美国牌子,产量占世界百分之十一。此君说今天地球上一半的新升降机用于中国。你会喜欢听到的数据,是十多年前开始时,百分之九十的零件由外地进口,今天倒转过来,百分之九十产于中国,而这几年制产出的升降机出口美国了。一位产出水泥的,听说是中国从水泥进口转为水泥大出口国的一个主要人物。一位造染料,供应世界百分之二十一,最大。一位做房地产,听说在《财富》榜上有名。此君对地产市场的分析十分老到。后来我在上海听郎朗钢琴演奏,散场时见到他。一个地产商从杭州跑到上海听一场古典音乐,应该说着些什么。
(二)王宁说你要多一点理解我说的中国独有的地区之间的激烈竞争,这容易,因为对你说是行家说行话。你会记得一九六九的春天,在温哥华的一个渔业研讨会中,一位(几年前获诺奖)在座的提出:「把公海渔业改为私产,只能有一个大业主,所以鱼产品之价会是垄断之价。」我立刻回应:「怎么可能呢?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农地都是我的,我一定要分租出去给无数农民,农民竞争,农产品之价会是竞争市场之价。」当时你坐在旁边,轻声说我对了,说了三次,过了几天你又再说我对。
北京当局是大地主,拥有中国的所有土地。大致上,他们把土地以佃农分成的方法租给整个国家的数以百计的县,而县又再以佃农分成的方法租给无数用家。你知道我推翻了马歇尔的佃农理论,但马氏不简单,在一个注脚中差不多找到正确的答案。这注脚和我的理论加起来,说,分成率可以不变,只要有一个价值够高的变量可以调整,竞争下会达到最高效能的资源使用。
撇开沙石,中国的地区情况可以这样看。分成率是税率,税收再分也是佃农分成。这些分成率是划一的。重要的变量调整是地价。土地投资基建由县处理,卖地收入也要与上头分帐。重点是地价可以从很高下降到零之下(后者是补贴招商)——这样,县的土地投资往往要亏蚀。但他们不傻,不会明知故犯地做亏本生意:税收分成他们可以赚回来。他们于是在土地使用决策与地价调整的范围内争取最高的税收,也即是争取最高的租金收入。每个县是一家公司,争取土地租金总收入的极大化是正确不过的经济原则。县与县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大家拼命招徕,而又因为没有劳动人口土地不值钱,他们善待工人。人类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精彩的分成制度,把整个国家以合约组合起来。我认为这是中国经济今天还继续飙升的主要原因。
(三)转谈合资合约。你或许记得,一九九一年在斯德哥尔摩,步下诺贝尔奖台时你向我招手,我走前恭贺,你第一句就要求我继续合约研究。当时你说知道美国有一个机构,有很多工商业的合约版本出售。我的回应,是早就知道这机构,一九七六年由美国国家研究基金出钱给我买下数百份合约版本,绝大部分是知识产权与商标的租用合约。这研究很困难,所获甚少,但在这研究中我知道,这些租用合约很难监管,续约常有争执,打官司如家常便饭。
三年前一位同学要写博士论文,不知从哪里弄来十多份中外合资合约,找我求教。我懒得管,躺在沙发上睡觉。她高声把合约读出,只听几句我就跳起来了。原来这些合资合约,不少是知名大机构的,一律是通过合资而互相监管的知识与商标的租用。这个同学调查得相当彻底,知道施行一般畅顺,合资双方皆大欢喜。没有读过她写成的论文,但与她多番研讨中,知道该论文重要。
如果你还是《法律经济学报》的编辑,如果我还年轻,再如果这些合资合约可以公开引用,我可以在一个周末写好一篇你不能不放在学报首位的文章。可惜这类有趣而重要的文章,今天的经济学报早就见不到了。
(四)这就带来你提出的第四点:中国怎样才能避去美国经济学的不良影响,来一个中国经济学的大跃进。机会不高,但存在。我每星期发表三篇专栏,大约一半是关于经济的,网上转载无数,而几年前完工的三卷本《经济解释》,虽然在中国没有发行,从网上打印下来的「盗版」无数。不记得多少次在街上遇到要求我在盗版上签名的同学,当然来者不拒。
重点是我坚持经济的唯一用场是解释世事,就是建议政策也要先求解释。有不少中国学子搞博弈理论,但毫无解释力,看来搞不上去。最近北京搞新制度经济学的朋友出版了一本刊物,也转载我的专栏。还有两个地方要用《经济解释》为名出刊物,我不反对,希望他们不会吵起来。
如下的数字可能给你一点安慰。「高斯定律」一词(国内称科斯)在中文网页出现过六万六千次;我的「佃农理论」差一点,五万四千次——都了不起。「经济解释」一词是我于一九八九发明的,你猜中文网页出现过多少次?二千七百万
张五常的系列作品之十:外资的中国观 一九八六年二月一日我以同一题目发表文章,是早一天在中国经贸部于广州举办的会议作出的讲话。有外宾,主事人要求我用英文讲,有同步翻译。我从头到尾破口大骂(见《再论中国》一八三至一九一页),翻译被中断了。预料可能闯祸,安排了汽车在门口等候,讲完立刻离开。《南华早报》刊登英语原文,把题目改为《中国的十个污点》,老编评论大赞,称我为the good professor。
我以为与北京的关系完蛋了。殊不知过了两天,经贸部传来一个口信,说万分感谢我的批评。因此我觉得,只要自己说的是衷心话,不磨斧,不鄙视,大可百无禁忌,有话直说。
骂声未了二十年!今天晚上无意间读到《商业周刊》的一篇专栏,作者是曾经被誉为美国最了不起的经理总裁Jack Welch,与他的太太Suzy。该文起笔引用一间公司主事人说的话:「我们是一家成功的加拿大公司,有两个主要竞争者不久前搬到中国去。我知道他们正在那里亏蚀,但我还是担心留在本地是错误的。」作者回应:「不仅要担心,要惧怕,非常惧怕。」
该专栏的要点是:「不妨过于敏感吧:要假设你的竞争仇家知道中国有某方面可取的,而你不知道。」相当夸张:作者认为,只要不能解释为什么不跑到中国去,应该去。
是简单的选择。在经济急升下,十三多亿人口是史无前例的大市场,就算某些产品的需求今天还不冠于地球,给人的印象是不久的将来一定是。愈来愈多外资可在中国内销了,赚到的钱愈来愈容易汇出去;工资低廉,工人吃得苦,技术与产品质量与日俱增,在中国产出的可以运回老家销售;地区的竞争者频频招手,外资有什么要求都有商量。没有投资者会反对我花了长时日才理解的中国地区制度(见《南窗集》最近发表的):地区政府的立场是只要有钱可赚,大家一起赚。
上述是今天「外资的中国观」的正面观。负面的沙石还多的是。可以说,今天投资中国要上怎样避开沙石的课。各行各业的沙石不同,投资者如果不是下了注,亲历其境,不可能懂得怎样处理。两年前读到一项报道,依稀记得,外资到上海下注,首两年亏的多,赚的少,但五年后赚钱的近百分之九十。
大市场就有这样的奇异功能。如果你有一种证实有市场的特别产品,或一套证实有市场的特别服务,跑到中国去下注,控制质量,控制成本,然后守,死守,几年后你会赚钱。市场那么大,你开始赚钱之际跑到市场看,不容易见到自己的产品。
但要注意——万分注意——你的产品要有点特别。如果你没有发明专利,没有商业秘密,没有设计天赋,商标不值钱——换言之,你提供的很多外人可以依样提供,那么找我替你算命,我的水晶球说在中国你没有前途。这是因为猛虎不及地头虫。地头虫生长于沙石,门路多多,成本比你低,你斗他们不过。
到中国投资,希望赚钱,要有自知之明。好比印刷行业,日本曾经雄视天下,跑到中国下注,被地头虫杀得叫救命。好比什么刀刀叉叉,或塑料产品,外资到中国尝试,成功机会是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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