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一幕——打校长

准确时间记不清了，大概是1967年四五月份。春节前后，周恩来总理下达了暂时停止革命大串联，回校闹革命的通知，大部分学生回到了学校，成立各种各样的战斗队。

　　经过不长时间的整合，形成了两大派。一派是以原来首批红卫兵为核心，“赤卫队”为外围的所谓出身比较好的同学，叫红革会;另一派是以资本家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学生为主，叫“井冈山”，吊诡的是，红革会坚决要打倒老校长，认为他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白专教育路线;而井冈山却以打倒“血统论”为切入点坚决批判老校长执行了一条左倾教育路线。双方打倒的对象是一个人，两派却势不两立。而他们同时都声称自己代表了毛主席正确的革命的教育路线。

　　两派把学校分成了两个营垒，你占几座大楼，他占几座大楼，大字报，小字报，传单，高音喇叭……所有可以造势的工具全部用上，整天攻击对方，忙得不可开交。此时还在文斗阶段，而老师们除个别体弱多病的躲在一边，大部分也被拉近队伍，作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一种象征。

　　而那些在运动初期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则已经被打翻在地不得翻身了，他们就成了两派的胜利果实，抢夺的对象。那时，双方手里都有几个“牛鬼蛇神”，什么时间需要表示一下革命本色了，什么时候就把他们提溜出来批斗一番或者暴打一顿。

　　红革会最大的胜利果实就是控制了老校长，随时可以批判他。有一次在我们学校的中楼，红革会的司令在审讯老校长。当时在场的有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因为是司令在审，我们都没有说话。老校长个子不高，头发很乱，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缩着身子，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司令穿着一身绿军装，帽子上还有一颗红五星。他一只脚踩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金属钥匙链。

　　他问：“南大的那些右派分子都是你弄到学校来的?”

　　“是。”老校长哆哆嗦嗦的说。

　　“啪!”司令手里的钥匙链劈头抽了过去。老校长“啊”的一声，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

　　“你说，你是不是在执行刘少奇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

　　“我是在落实党的政策。”

　　“啪!”又一声。老校长又叫了一声，脸上出现了第二道血痕。

　　这时有人来把我叫走了，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发展的。而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让我铭记了一辈子。我无法忘记，司令那义愤填膺的样子，我无法忘记老校长脸上的血痕和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无法忘记在场的几个同学漠然处之的样子。我生性怯懦，平生没有打过人，也不忍心看别人打人，而且很反感打人。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不知道，万一司令命令我去打老校长，我敢不敢拒绝?事情过去了44年，我仍然不能回答我自己。

　　司令比我大三届，是地地道道的工人家庭出身。他脑子特别好，说话很有条理，对我们也非常爱护，所以他对老校长那样是我始料未及的。另人不解的是，当时并没有开什么批判大会，也不是正式的审讯，仅仅是他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即兴?消遣?我不得而知。他后来当兵走了，还入了党，提了干。68年我插队，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2006年，我们学校庆祝建校100周年，学校邀请老三届的学生回学校召开庆祝大会。令人惊异的是，老校长出现在台上，他已经89高龄了，声音非常洪亮，看样子仍然很健康。他给我们讲了三句话：1、几十年过去了，你们都已长大成人，可喜可贺;2、生活不容易，你们要注意身体健康;3、过去的事情让他过去，在我的眼里，你们永远是孩子!

　　老校长三句话引起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天司令没有去，据同学说，已经通知他了。我不知道，几十年来，他有没有忏悔。也许，他没有来，正是一种无声的忏悔;也许，他太懦弱了。

　　2011.8.15